[摘  要]魏晉南北朝時期政權跌宕,長期桎梏女性的傳統禮教枷鎖逐漸打開,出現了一批能書善書的女書法家,在中國書法史上譜寫了屬于女性的燦爛篇章。書法是女性教育中重要的一環,魏晉南北朝時期女性的生活風貌、學書情況對探究女性書法教育意義深遠。她們在文化傳承、書法發展中作出了巨大的貢獻,同時,她們又以教育者的身份推動了這一時期書法教育的繁榮興盛,其受教育及施教過程對高校書法生學習書法具有啟發性的建議。本文抽絲剝繭先談為何將女性書法教育定位于魏晉南北朝,其次探索這一時期女性學書之路徑,最后兼論女性書法家對后輩教育的啟示,并對高校書法教育提出幾點建議。

[關鍵詞]魏晉南北朝  女性  書法教育  啟示

引  言

近年來,隨著史料與考古材料的不斷發現與出土,學者們對書法的研究范圍逐步寬泛化,一些學者開始將研究重點放在女性身上,挖掘女性在不同時期所充當的角色。本文將研究視角定位于魏晉南北朝時期,因其作為繼春秋之后又一個藝術自覺、思想解放的時代,女性的地位與意識因禮樂制度的崩壞有一定程度的提升。同時,該時期作為書法發展的重要階段,楷書、行書、草書都有突破性的進展,為女性學習書法提供了前提條件。基于此,魏晉南北朝時期女性方面的研究成果豐碩,主要集中在研究本時期女性的生活風貌、文學修養、書法教育等方面。本文僅關注在魏晉南北朝時期女性書法方面具有代表性的專著與學術論文研究成果,主要有:常春、楊勇編著的《中國古代女性書法文化史》,徐燕《中國古代女性書法研究》屬史書類的兩部著作。歷數歷代女性書法家之生平、書法傳承、書法成就等,未就某一時期女性書法家的受教育普遍性進行系統分析。楊曉萍的《世家女子多風流——魏晉南北朝書法世家中的女性書家管窺》《魏晉南北朝女性價值觀及書法教育探微》,王新莉的《巾幗不讓須眉亂世佳人競風流——魏晉南北朝女性書家掠影》,趙紅、欒曉妹的《先秦漢魏晉南北朝女教書之考論》,石璐的《兩漢魏晉女性書法家研究》,柳稱的《魏晉南北朝時期家庭教育研究》等文章及論文,或多或少對魏晉南北朝時期女性書法家所處的社會地位、受教方式有研究。但遺憾的是他們對這一時期女性受書法教育的路徑、女性書法教育的影響未做系統分析。本文將從分析魏晉南北朝女性受教育情況入手,探索其學習書法的普遍規律與共性,同時探討女性書法教育對后世的影響,并從中提煉出高校書法教育的建設性思路。

魏晉南北朝女性意識之覺醒

緣何將女性書法研究定位于魏晉南北朝時期?原因有二:其一是魏晉時期黃老之學延續,玄學、道教的興起,打破了女性“卑賤”的固有思想,一批受過教育的女性開始沖破傳統禮教的束縛,不再依附于男子,有了展示自我的意識。其二是魏晉南北朝時期首次出現了一批有史可循的、耳熟能詳的女性書法家。正如宗白華先生所言:“漢末魏晉六朝是中國政治上最混亂, 社會上最苦痛的時代, 然而卻是精神史上極自由、極解放, 最富于智慧、最濃于熱情的一個時代。”這一時期“儒玄兼綜,禮玄雙修”成為名士之選。劉濤在《中國書法史·魏晉南北朝卷》有詳細的描述,他們飲酒狂誕,服食煉丹,寬衣博帶,捫虱而談,大談“自然”,爭論“貴無”“崇有”,辯論“言意”和“才性”。魏晉風度的盛行使女性的思想得到一定程度的解放,她們沖破禮教的禁忌,勇于追求幸福的婚姻,敢于展現真實的自我。例如在《世說新語》中出現了許多新女性的形象,她們不再單純地依附于他人,而是靠自己機智果敢、德藝雙馨贏得他人的尊重,體現自己的價值,這標志著女性思想意識已經開始覺醒。

在劉義慶《世說新語》中記載了一些女性勇于沖破傳統束縛的例子。有靠機智果敢阻撓丈夫納妾的謝安之妻劉氏;有靠博學機敏贏得父兄稱贊的“詠絮才”謝道韞。《世說新語》文學篇言謝太傅問主簿陸退:“張憑何以作母誄,而不作父誄?”退答曰:“故當是丈夫之德,表與事行,婦人之美,非誄不顯。”由此看出女性地位得到了極大的提高。這些女性憑借自己的智慧與才華贏得男性的尊重與認可,不斷提升自己的地位。這是女性對封建禮教的反抗,也是女性自我意識的覺醒,使女子在亂世中憑借自己的智慧與才華得以在家庭中占據一席之地,提高自己的地位,謀求一定的福利。自我意識覺醒這一特點在世家女子中具有普遍性,為女子的書法學習之路打下了良好的基礎。

魏晉南北朝女性書法學習路徑

魏晉是中國歷史上一個重要的轉型期,長期分裂的復雜性、特殊的辦學模式使魏晉南北朝呈現出家族門閥內以書法大家為核心,輻射書法名家式的氏族活動格局,如河東衛氏、瑯琊王氏、陳郡謝氏等。這些家族中女性善書者不斷登場,這與女性意識的覺醒,受教育的機會增加相關,反映在書法上表現為這一時期出現了一批能書、善書的女性書法家。據厲鶚《玉臺書史》統計,魏晉南北朝女性書法家共有二十七人,其中宮闈十人,名媛十四人,女仙兩人,姬侍一人。楊曉萍在《魏晉南北朝女性價值觀及書法教育探微》一文中增補宮闈女性書法家五人,名媛書法家十人,這一時期善書的女性書法家達四十二人之多。

這一時期因何會出現諸多女性書法家?筆者這里引用楊曉萍女士在《魏晉南北朝女性價值觀及書法教育探微》的觀點,魏晉南北朝女性書法家的學書經歷,有以下四種類型:一是家學傳承,幼秉庭訓。如衛恒從妹衛夫人、王羲之女王孟姜皆是緣于父兄之教導,從小在家族中耳濡目染,不斷獲得書寫的技能與修養。二是世族聯姻,夫婦唱和。如王羲之妻郗夫人、王凝之妻謝道韞,世族間的通婚,夫妻間的陶染,促進書藝的進步。三是令子之母,教授后嗣。如王融母親謝氏對王融的教導,“臨川太守謝惠宣女,惇敏婦人也,交融學書……融少而神明警惠,博涉有文才”。四是婢女陶染,亦有書名。世家大族內的婢女在耳濡目染中也有受教育的可能。《世說新語·文學第四》言“謝玄家奴婢皆讀書”,由此可窺世族大家中女子學書情況之一二,女子受教育的機會增多,特別是士族家庭十分注重女子的教育,在閱讀、蒙養、家庭教育方面不斷踐行女子的學書之路。

學書基礎之蒙學教育。《易經·蒙卦·彖辭》中言:“蒙以養正,圣功也。”后人將兒童早期教育稱為蒙養教育。早在漢代就已經出現了女子服從家庭,學習以家庭為核心的技能,這些知識成為后世女子教育的基礎。有記載的最早的蒙學教育為“周宣王太史籀所作大篆十五篇也。《前書》曰‘教學童之書’也”。魏晉南北朝時期的蒙養教育使更多的女性有了接受教育的機會。蒙學教育的主要形式是歌詩,即我們所熟知的童謠、樂府詩等。學習的教材有識字類,如《千字文》《急就章》《孝經》;訓誡類,以母親的家誡家訓為主。學習方法有講誦法、正面榜樣法、情境教學法。這種教育方式,使女子在蒙學教育中有足夠的學書基礎。

學書源泉之家學教育。家學教育主要是以家庭、宗族為核心,以血緣關系為紐帶組成的教育圈層,以族內知識淵博且有深厚書法功底者施教,以口頭、文本訓示為主要形式,人格養護為主要目的教育方式。“真正意義上的書家群體,開始自覺在家族內部傳承書法,是在東漢中后期,并且漸成風尚。”當時士人家庭對子女知識的教育是相當全面的,不論男女都有接受教育的機會。家學的授課模式解鎖了女性受教育的權限,女子可以同家族內的男子一同受教育,而書法隸屬于家學教育的一部分,這就解釋了為何這一時期有大批女性書法家的存在。在魏晉南北朝家學教育中,書法中的筆法成為書法創作的核心環節。由于筆法的傳授本身具有很強的實踐性、長期性、直觀性,只有由語言闡述、手寫示范并加之長期的訓練,才能產生高效的教學效果。所以書法筆法開始在家族中流傳開來,形成世族內的專門性的技法,產生了以氏族書法為核心的書法教育,女性在長期的家族訓練中逐漸開始嶄露書法技藝。由此產生了一批具有高超書寫技法的女書法家。

學書內容之閱讀教育。魏晉南北朝女性社會地位的提升使加諸女性身上的枷鎖弱化,日常的閱讀書目不再集中于女教典籍與儒家經學為主的規范女子綱常的書目。在閱讀內容上逐漸趨于廣泛,包括女教典籍類、儒家經學類、詩歌文學類、書法繪畫類、老莊之學類等,同時一些名士開始創作一些專門針對女性閱讀的文學作品,足見當時女子閱讀范圍的寬泛。值得注意的是,書法繪畫成為了女性日常閱讀的書目,這極大地提升了書法在女性心目中的地位,加之書法本身具有很強的實用性與觀賞性,促使女性不斷為之而耕讀。這也成為本時期女性書法家輩出的原因之一。據載書法也是魏晉南北朝時期女子教育的主要內容之一,建安時期的著名的女文學家、藝術家蔡文姬就是很好的例證。據載,三國吳孫權之妻趙夫人“善書畫,巧妙無雙,能于指尖以彩絲織云霞龍蛇之錦”。東晉太尉庾亮之妻旬氏“善正、行、隸、篆等書體”。毫無疑問,女性大量閱讀文學作品,使魏晉南北朝時期出現了擅長詩歌、書法、儒學、經學等許多方面的名家,對傳承魏晉南北朝文化起到了不可忽視的重要作用,對女性書法的發展與延續意義深遠。

綜上所述,魏晉南北朝時期女性書法家之所以取得如此成就,在其教育的路徑中存在著普遍的規律與共性。首先她們具有同樣的身份地位——門閥或貴族之女及婢女,有接受蒙學及家學教育的機會;其次是在思想上具有一定的本我自我——有獨立的思想意識,且有機會能大量閱讀文學作品,不斷提升自身的文學修養。門閥世家女子風貌在當時具有一定的引領影響作用,相對這些貴族門閥而言平民不具備這樣優渥的條件,但亦深受這些貴族女性的影響,不斷在思想上沖破禮教的束縛,極大地促進了當時女性書法教育的發展。

魏晉南北朝女性書法教育對高校書法教育的啟示

魏晉南北朝時期是女性教育繁榮開展的時期,一是這一時期女子得到了較好的受教育機會,二是女子在教育過程中擔任了教育者的角色。這一時期女性在學書上取得成就,不僅提升了自身名望,對后輩亦有教化之功,成為后世效法的對象。她們憑借自身的才智,以善識善讀的理念,教化了一大批有名望的后生晚輩。如鐘會之母、王羲之之妻郗夫人承擔了子女蒙學教育的教授任務;劉宋時期著名的女博士韓蘭英擔任六宮文化教育,苻堅時期的宋夫人在家開設學堂,這大概是中國女子教育史上最早有史料佐證的由女性教師主持班級教學的案例。雖然這一時期教育的主流是傳授儒家經學,但并未妨礙藝術類的教導與傳授。諸如書法、音樂類的女教師也很多。李彪之女曾給皇帝之女教授書法與經學,據《魏書》中記載:“彪有女,幼而聰令,彪每奇之,教之學書,誦讀經傳……”魏晉南北朝時期女性能投身家庭教育,緣于當時的社會風氣,與少數民族入侵后女性地位高,產生的母權制度也有關系。這些女性教育者不僅自身博學善書,對后輩及學子的教育亦有一套成熟的體系,其重視訓誡教育與文學教育,循循善誘、重視人格養成的教育理念值得我們深思。

魏晉南北朝女子學書、教書之路,其善識善讀的優良傳統,重視訓誡與文學教育的方法,對當下高校書法教育亦有極大的啟示。今天的書法教育雖已不復魏晉時期面貌,書法從具有專門性的實用功能轉變成為純藝術性的書寫活動,實用性逐步退化,審美性逐步增強。簡言之擁有上千年文化傳承的書法教育演變成了一門專業性的學科。書法教育作為一項專門延續傳統漢字演變與書寫的文化活動,在快速發展的科技下該如何秉持傳統,其核心是保持一顆“學古”之心。目前,高校書法教育面臨著“學古”的嚴峻挑戰,“學古”指研究古代典籍,這里是指對古文字的字意、字形淵源及字形演變的研究學習。當下高校書法教育中嚴重存在學生對古文字解讀不清、識字不明、訛誤錯字等現象,這也成為高校書法教育亟待解決的問題之一。解決這一問題涉及課程設置問題、學生生源問題、培養方向問題。針對學生“學古”問題,結合對魏晉南北朝女性書法家學書路徑及育化思路的解讀,筆者淺談幾點建議。

首先,從課程設置上,高校書法教育應重視文字學教育。魏晉南北朝時期在孩童的蒙養教育時就注重對字的識記與書寫,且有識字類教材《千字文》《急就章》《孝經》等,同時,注重訓誡類教育,以母親的家誡家訓為主,即可有實踐教學亦有人格養成。高校書法生入校前以應試教育和技法培訓為主,存在很大的理論漏洞與缺陷,尤其是文學教育基礎薄弱。基于此,一部分高校已加大對書法學生文字學及詩詞寫作課程的設置,著力提高學生的文學修養。只有這樣才能真正溯源漢字的演變過程,從而將書法學習與文字流變結合起來,提升學生的學習興趣。同時能預防學生在書法創作中錯字頻出的現狀,提升學生的自信心,樹立正確的文化觀。

其次,從生源質量上,高校書法教育要以書養書。從魏晉南北朝時期女子受教育的情況來看,閱讀是必不可少的一環。歷史上著名書法家都是飽讀之士,大量的閱讀能提高書法家的修養學識,從而以文學修養滋養書法境界。但近年來研究表明青年閱讀率逐年下降,許多高校為了培養學生的讀書興趣積極組織讀書活動,如線上讀書會、學院讀書角、讀書沙龍等。此外,任課教師與班主任要以促進學生讀書為目的,推薦每學期的必讀書目,定期組織學生參與讀書心得分享。可借鑒魏晉南北朝時期的講誦法、正面榜樣法、情境教學法來引導學生主動讀書。這種教育方式,使學生在教育中有足夠的書法學習基礎,增加自身修養,提高藝術格調。

最后,從培養方向上,高校書法教育切忌急功近利。高校教育以立德樹人為根本任務,重在培養學生的智育、美育。魏晉南北朝時期的書法教育有專門性的教材,以訓誡教育識字記字為主,輔以大量的閱讀,才得以造就一批著名女書法家。今天的高校書法教育受應試教育的影響,對學生稍加培訓即可成為一名書法學生,缺少文學熏陶與穩扎穩打的根基。另受當下書法展覽賽事的影響,高校學生參展參賽的成果成為評價學生書寫優劣與教師教學水平的標準,致使高校書法教育越來越功利化。從而導致高校書法教育越來越追求書法技法上的突破,忽視了書法教育作為傳統文化的根植性。其帶來的結果是高校書法學生只會翻炒古代經典作,在書法創作內容上缺乏創新性。這里可以借鑒香港中文大學藝術系早期培養目標“兼顧藝術理論、藝術實習和文、史、哲的訓練”,增強對文學作品的學習,開闊學生的思維方式與知識體系。同時,學生要系統學習古代的書法理論,不斷從傳統文化中汲取養分。只有這樣,才能使學生兼顧技法的同時,多學科提升自身的文學素養,穩扎穩打,在書法道路上越走越遠。

結  語

魏晉南北朝是一個“人的覺醒”的時代,意識的覺醒、思想的自由、藝術的自覺,使書法作為文字書寫的藝技呈現出前所未有的繁榮景象。尤其是大量女性書法家的出現成為這一時期濃墨重彩的一筆。女性在接受蒙養教育、家學教育、閱讀教育等一些列的學習后,又能以施教者的身份教授家族內的后輩及學子,其教育路徑對今天高校書法教育有極大啟示。書法教育根植于傳統文化的血脈之中,高校書法教育應汲取魏晉南北朝時期教育的優良傳統,延續其對文學教育、蒙養教育、訓誡教育、家學教育的優點,彌補當下教育的不足,傳承“學古”教育。不學古不能識古文字之源流,不知文字之源流不知書之正誤;不讀書不能涵泳,不能涵泳則不知書之格調雅俗;不急功近利,重人格養成,穩扎穩打方能成就更好的學書之路與書法教育。高校書法教育應立足問題,著眼當下,不忘初心,以史為鑒,從問題的根本著手,及時調整培養方案,在堅持以德育人的前提下,最大化實現高校書法教育智育與美育的雙重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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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全欣:西安美術學院)

責任編輯:張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