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河斗轉幾度秋
作者:姜思琪
發布時間:2022-04-22 09:58:44 來源:教師報
印象里第一次抱著書看到眼酸是看一本帶插畫的《三國演義》,半夜睡覺時突然驚醒,大叫一聲“不要殺頭,不要殺頭!”嚇得奶奶趕忙跑進屋來,一邊念叨著:“癔癥了,這孩子。”一邊摸我的頭,過了一陣才算平復。那時我還小,第一次看《三國演義》卻知道“替古人擔憂”。
看的哪一章節已經全然忘了,當時并不懂得是非曲直,也不是覺得砍頭可怕,只單純覺得將軍死得可憐。現在想想那可能是作為一個孩子對生命最樸素的直覺,出于本能的惻隱。后來認了不少字,能讀整本的《三國演義》時,讓我著迷的恰恰是這些驚心動魄的征戰殺伐。那時候最崇拜的就是諸葛亮,因為他是一個完人,直到現在我也這樣認為。也崇拜關羽,覺得他太仁義。喜歡諸葛亮并且厭惡司馬懿,同情關羽于是痛恨陸遜——應該有很多人與我是同道中人,初讀時總沉溺于對人物簡單的愛憎里。
每讀《三國演義》至少要過兩次情感上的坎,一次是關羽走麥城,讀到這里的時候總會情緒低落上好一陣;另一次就是秋風五丈原,很多時候看到諸葛亮病逝就不再往下看,以至于我對這部書的結局總停留在“死諸葛嚇走活仲達”這一回目上,之后的情節便不甚了然。任司馬懿玩弄權柄叱咤風云,最后三分歸一統,再是他司馬家的功績,也不去捧這個場了。
雖然漸漸懂得那些是小說中的虛構,卻仍抱有一絲幻想。也常常期待現實中的諸葛亮、關云長也與演義中一樣出神入化,于是從詩詞和古人的述說里找他的痕跡,可惜書海浩瀚卻所獲甚少,確切地說尋找到的那些文字都沒有滿足我的預期。“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就曾讓我誤會為是諸葛亮,只因與小說里的造型“羽扇鶴氅”極為相似,當然后來知道那是魏晉儒士的慣有打扮,孔明穿得,周瑜同樣穿得。杜甫的一首《蜀相》就捧讀了很久,然而56字的七律,竟有一半是在寫景。“三顧頻煩天下計,兩朝開濟老臣心”算是對他一生的抒寫,“天下計”三個字卻并不解渴,仍舊是想象空間過多,有效信息太少。辛棄疾激昂澎湃,卻也只在“天下英雄誰敵手”中提到了三足鼎立的霸主,并沒有我的期盼。更不用說關公,除了隨處可見的關帝廟,唐宋以來寫關公并可以傳世的詩詞寥寥無幾,明清的較多,但也都乏善可陳,直到讀了《三國志·蜀書》才算徹底失望了。
驚心動魄的赤壁之戰僅一句“力拒曹公”,神出鬼沒的“七擒孟獲”也僅得“率眾南征,其秋悉平”寥寥數筆而已,更不必說借東風、空城計、三氣周瑜,連悲恨交加、揮淚斬馬謖的內心戲也全部減省,不過是將馬謖“戮以謝眾”草草了事。關公的形象落差更大,除了掛印封金、刮骨療毒立住了他的忠義以外,“走麥城”一節實在無甚悲壯。“素皆嫌羽輕己”“不悉相救”等字眼暴露了他的敗因乃“性格決定命運”所致。
如此看來歷史的真相竟遠比唯美的文學要殘酷,或者說文學就是戴著面具的歷史也無可厚非。正如隔著云端去看仙人,那么朦朧縹緲,給了我們無盡的期待,可是不能把仙人拉到地面上,待看清了他的真面之后便毀掉了所有美好的想象,這豈不像極了先讀文學再看史書?
然而文學與歷史并非對立,文學是感性的,歷史是理智的,如果說文學是一位悲喜交加的詩人,那么歷史則更像一位滄桑縝密的哲人。它從不會為任何一個人物渲染過分的筆墨,更不會因為簡單的好惡去引導愛憎,盡管這個人物曾經占據過你的內心。歷史是要為時間做注腳的,蘇東坡在《赤壁賦》中說道:“逝者如斯,而未嘗往也;盈虛者如彼,而卒莫消長也。”代表時間的水與月千年如一,而人在時間中卻是滄海一粟、寄蜉蝣于天地。歷史旨在推演盛衰之道,告訴我們時間的真理,那么文學則是在不斷成全那些被時代選擇的風云人物,它讓冷靜的時間變得鮮活而具體。
文學與歷史是相互成就的,否則諸葛亮何以被世人膜拜至今?關云長又何以在人間千古?一篇《誡子書》孺子皆可倒背如流,《出師表》人皆耳熟能詳,它們都是歷史纖塵中的一顆星,又都因文學而熠熠生輝。歷史的細節很可能會被淡忘,但血肉豐滿的人物卻可以長留在世人心間。多年以后再讀《三國演義》才算隱約懂了楊慎的那首詞:
“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