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父親去世,我才解開他身上所有的謎。

我剛剛懂事的時候,曾問過父親:“大,我的爺爺奶奶呢,我怎么沒見過他們?”父親說:“你沒見過?我也沒見過。”父親說這話的時候,面無表情,冷冰冰的,嚇得我以后再也不敢提這個話題了。事實上,父親不是沒有見過爺爺奶奶,是他沒有印象了。我曾悄悄地問過母親。母親說她也不知道父親的“底細”,父親是“流浪”到他們村的,只說自己是個孤兒。后來,我查了查資料,父親是1961年來的。當時,受自然災害的肆虐,好多人缺吃少穿,四處流浪,父親所說的話應該屬實。我所在的村子是米脂的一個小山村,有的是土地,只要不惜力氣,便餓不死人。父親可能是奔著這個來的。他當時20歲,已經是一個成年人了。姥爺家沒有男孩兒,看他老實、勤快,便收留了他。三年后,與他年齡相仿的母親成婚,算是入贅。我出生后,依照入贅的習俗,姓氏隨母。

后來搞運動,父親因為是外來人口且身份不明成了批斗對象,說他是國民黨特務,也有說他是蘇聯特務,經常被喊來叫去。他每次回來,身上少不了帶著傷疤。母親忍不住哭哭啼啼,他就瞪母親:“哭啥哭?我還沒死呢?!”母親不哭了,卻還是不住地抹眼淚。有一天,那些批斗父親的人來抄家,從家里的地窖中找到一個保存完好的箱子,打開箱子,里邊有一個小包裹——他們以為“鐵證如山”,沒想到打開包裹,竟是兩張烈士證書,一張是爺爺的,一張是奶奶的!至此,大家才知道,我的父親是烈士的遺孤,我的爺爺和奶奶在抗戰中犧牲了。

當時,我已經上初中,不是一般的懂事,我想知道更多的真相,也想為父親討個公道。父親沒好氣地對我說:“戰場上死的人多著呢,有的連個后代都沒有,他們找誰說去?”

說實話,我不只是想為父親要個待遇,也想為母親、為我討點好處,看到父親如此固執,我便死了心。

得知父親的身份后,村里人才對他另眼相看,不再找他的茬兒。父親難得“清閑”,一心一意地開墾荒地,除了下雨、落雪,他都在山上的旮旯角落忙活,這里扒扒,那里壘壘,撿出石頭,拔掉雜草,都給弄出大小不等、規則不一的地來。那時還是大集體,土地還沒有分包到人,他把那些開墾出來的土地交給公家。有的地塊小,其實根本算不上地,僅能站下一頭牛,生產隊不要,他便自己撒下種子,或菜,或莊稼。我記得有塊“地”,年年收四五顆玉米,因為地塊太小了,實在不能多種。

到了1982年,我已經上高中了。榆林市來了幾個人,找到父親,要落實政策,為他恢復工作。這時候,我才明白,父親原在榆林市某廠礦工作,上世紀六十年代初。國家遭遇三年自然災害,生活物資異常匱乏,父親響應國家返鄉務農的號召,主動報了名。

出乎所有人的預料,父親拒絕了。來人不忍放棄,再三懇請,父親說:“這里有吃有喝,我已經習慣了。”父親又說:“我已經四十來歲了,還去干啥?把崗位留給年輕人吧。”不止榆林來的人失望,我和母親也很失望。父親不滿我和母親的表現,說:“當農民咋啦?種地吃糧,問心無愧。”

父親的老家是河南的,他為什么沒有回老家卻來到了米脂?我說出了心中的疑惑。“老家沒親人了,那地方也難……再說,米脂的婆娘,綏德的漢。”父親說到這里,不自然地撓了撓頭。當時母親也在旁邊,撇了撇嘴:“還老實呢。”父親赧然一笑,算是回應母親的嗔怪。

我沒考上大學,回到了農村,曾有過外出打工的想法,都讓父親給堵了回去。

這時候,土地已經承包到戶,父親的干勁更足了。天不亮就帶著我下地,晚上星星出來了,還在地里忙活。在我們那個村,年年就屬我家打的糧食多。吃不完,便積攢起來,遇到哪里有了難,捐,可勁兒地捐。為此,家人沒少跟他鬧別扭。

2021年夏的一天,父親忽然感覺身體不適。我要送他去醫院,他說:“我知道自個兒的病,上醫院白花錢。八十個春夏秋冬了,就是一臺機器也該歇歇了。”盡管父親這樣說,我還是請了村醫。村醫診斷后,開了點藥走了,臨走他留下話:“趕緊準備后事吧。”

沒過兩天,父親便溘然長逝。老人家臨咽氣的時候,用微弱的聲音告訴我:“我是在南泥灣出生的,剛滿一歲,你奶奶和你爺爺一道南下上了前線……是南泥灣的南瓜湯、小米粥把我養活大的。我來到米脂,總想著離南泥灣近一些,有機會回去看一看。”

我依照父親的遺愿,背著他的骨灰來到了南泥灣。看到南泥灣翻天覆地的變化,我后悔真相知道得太晚了,沒早點帶他老人家來。

我一直羞于說出父親的名字,現在可以驕傲地告訴大家:他老人家的大號叫南泥灣。這是他在南泥灣時那些叔叔嬸嬸給起的昵稱,他一直沒改過。父親去世后,我征求母親的意見,把姓改成了“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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