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知未眠月,鄉思在漁歌
作者:(江蘇)申功晶
發布時間:2021-10-27 11:33:31 來源:自學考試報
江南有一首著名的民歌《姑蘇風光》里唱道:“上有呀天堂,下呀有蘇杭,杭州有西湖,蘇州有山塘,哎呀兩處好地方,哎呀哎哎呀,哎呀兩處好風光。”聽著聽著,突然發現,寫歌詞的人似乎忘了,蘇州除了山塘街,更有平江路。這條主干道全長不過1606米的老街,堪稱蘇州古城的縮影。
走進平江路,仿佛一腳跌入水墨畫里的江南,如果把自南往北的一條主干道比作人體的脊梁,那么,分叉上大大小小的弄堂,就是人體內密布的毛細血管,我曾樂此不疲地在這些逶迤縈回的深弄里兜兜轉轉,踩在攀滿青苔的石板上,看著殘留在弄堂兩側灰墻上的霉點,墻縫間的青苔,木板門上的銅環鐵鎖,須臾間,聽到從某扇窗戶里傳出來幾聲地道軟糯的蘇州評彈……
昆曲和評彈這對孿生兄弟雙雙“落戶”平江路,相傳乾隆皇帝最愛評彈,慈禧太后迷戀昆曲,聽父親說,我的祖父每到休息日下午,去澡堂泡完浴,就叫上一輛黃包車,吱嘎吱嘎地拉他到說書場,點一杯上好的洞庭碧螺春,再叫上一碟生煎包或蟹殼黃(當年蘇城的流行茶點),蹺起二郎腿,裊裊茶香氤氳而來,須臾間,耳畔飄來依依呀呀的小調,接著,弦琶琮錚抑揚頓挫,吳儂軟語娓娓道來,這就是老蘇州的韻腳——蘇州評彈,臺上人說噱彈唱,男的長衫馬褂,手持三弦,女的身著旗袍,懷抱琵琶,頗有“千呼萬喚始出來,猶抱琵琶半遮面”之態,曲終,大珠小珠落玉盤,似回到白居易《琵琶行》里。再說評彈的姊妹、百戲之母——昆曲,一句“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便可讓時間定格,那咿咿呀呀的唱腔、如花美眷的身段、似水流年的情懷……怎么聽、怎么看,都能讓人心底不由得生出一朵蓮花來,置身其中,宛若走進了湯顯祖筆下那個溫婉又哀怨的夢里,水磨的昆曲自園林深處走出,在時光流轉中,讓天下人“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為之癡醉了兩個多世紀。
有道是“南方的才子,北方的將”,眾所周知的是蘇州園林甲天下,可鮮為人知的卻是蘇州狀元也是甲冠天下的,自隋唐開科取士,蘇州就被譽為“狀元之鄉”。談起蘇州的名門望族,是繞不過潘世恩的,有道是“一門潘家史,半個蘇州城”。說起這位潘世恩,不但年紀輕輕就中了狀元,官也做得高,是傳說中的“狀元宰相”,他歷經乾隆、嘉慶、道光、咸豐四位天子,是名副其實的四朝元老,又特賜“南書房行走”和“紫禁城騎馬”的殊榮,可謂恩寵不衰,“三百年間第一福氣之人”并非浪得虛名。
平江路是詩意的,因為它的雨。江南多雨,煙雨蒙蒙之際,撐著油紙傘,獨自彷徨在丁香巷,摸不準還真能撞上戴望舒《雨巷》里“撐著油紙傘,獨自彷徨在悠長、悠長又寂寥的雨巷”“丁香一樣、結著愁怨”的姑娘。
平江路是古意的,因為它的舊。唐朝杜荀鶴有詩:“君到姑蘇見,人家盡枕河。古宮閑地少,水港小橋多。”今天的平江路仍保留了大批舊式民宅,白墻青瓦、木柵花窗、藤蘿蔓草,河道與樓閣、石橋、花木彼此借景,宛若一幅天然潑墨畫。偶有斜柳倚劃河面,恰似仙子凌波微拂,縱然游客過往,亦不影響居民的日常生活秩序,中年大嫂蹲在河畔石頭臺階上,刷洗一家子的衣物,包著頭巾的阿婆挽著小竹籃,叫賣“枙子花、白蘭花”。
平江路又是愜意的,因為它的茶。蘇州人喜歡“孵茶館”,一個“孵”字透露著慵懶、閑適,平江路上隨意閑逛,就能發現一處茶館,譬如,河對岸隨意支起的一個涼棚,擺上桌椅,添置茶具,就成了一個露天小茶館。我習慣去百年老茶館,泡上一壺明前茶,選一個視線好的臨窗座位,探出脖子,雕花窗外的平江河悄無聲息地流淌了千年……輕輕舀起一勺泡泡餛飩,半透明的餛飩皮薄如蟬翼,透出點點粉紅的鮮肉餡,兌上青蒜、蛋皮絲、香干絲,色味俱佳。坐在一樓的八仙桌上,抬頭便可看到一個四十多歲的阿姨正在親手包餛飩、做水晶蝦仁蝴蝶餃,談起蝦餃,外形像極了一朵鮮花,堪稱品芳一絕。“篤篤篤,賣糖粥”一碗稠香的糯米白粥,放上一勺過濾豆沙,撒上幾朵金黃桂花,令人回憶起幼年時那走街串巷的叫賣聲。品芳中人氣最旺莫過于當年周作人先生最喜愛的“巨無霸”生煎,松脆的底子上鋪滿了芝麻,一口嚼下去,鮮醇微甜的湯汁就流淌出來。“太湖美啊,美就美在太湖水……”藍花布衫的船娘搖著櫓,載著游客,吳語小調唱響了天空,對岸的民居推開木窗,窗口垂掛著綠蘿,讓我想起了蘇東坡“小軒窗,正梳妝”的詩句,感覺每扇木窗后面,都深藏著一位容貌娟秀的美嬌娘。一邊是一條安靜了千年的老街,一邊是蜿蜒流淌的平江河,處處透露著姑蘇那份不張揚的靈氣,沉醉在這靜逸、淳樸的古典美之中,篤悠悠地喝茶,茶一開接一開越泡越淡,煩惱也一波接一波隨之而散。不知不覺夜幕降臨,“掌柜”上了燈,門口的紅燈籠散出一圈圈昏暗的紅暈,游客漸漸散去,歸家的人兒,穿梭于街巷,驀地消失在幽暗中,唯留著青石板,不疾不徐地無言訴說著老街的前世今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