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的一隅,我發現一把琵琶,如沉睡的美人般靜靜臥著。

于是拂去塵灰,轉軸,定音,左手按弦,右手輕挑慢撥,聲色起先喑啞,漸復飽滿潤澤,幽幽幾聲。恍惚間,仿佛是千年前潯陽江頭畫舫之上,猶抱琵琶半遮面的琵琶女,正低眉信手續續彈。多少繡閣幽恨,都向曲中暗傳。一曲終了,江州司馬已淚浸青衫,揮筆而成《琵琶行》,終成千古絕唱……

初讀《琵琶行》,為“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的悲嘆唏噓不已;再三拜讀,亦不由對琵琶心生憐愛。便隨著輕緩樂聲沿著歷史長河回溯,兩千年前關隴秦地已初現琵琶妙影,南北朝時兼容西域的曲項琵琶,方成今日之形。琵琶曲線優美,自然流暢,是丹青妙手的靈動一筆。頂部盤開一瓣玉石雕刻的花,觸手生涼,四只軫子(弦軸)交錯相插,似云鬢挽上的四支浮雕木簪,流轉至底部漸趨飽滿如圓月,四弦緊繃,六相二十四品齊整排列,背箱丹桂素桐木底之上嵌以玉白花鳥螺鈿,熠熠生輝,漆色瑩亮潤澤,遙遙望去,宛若簪花綰髻、領如蝤蠐的美人,又似玲瓏有致、脖頸纖細的玉壺春瓶,可細細摩挲把玩。

琵琶精巧雅致,倚在彈奏者臂彎中,更添一番風韻,猶似簪花美人,卻是人比花嬌。花前月下,舞榭歌臺,彈者輕衫繡裙,羅帶暗束,懷抱琵琶,腕似白蓮,指如玉筍,左手取勢按弦,時捺時擻,只是微顫;右手輕攏慢捻抺復挑,時而夾彈,時而雙飛;忽而飛速一拂,五指一輪,頓時似昆山玉碎,冰瀉玉盤,嘈嘈切切,細密清越之聲綿綿不絕,正如晉代傅玄《琵琶賦》中所云:“素手紛其若飄兮,逸響薄于高梁;弱腕忽以競騁兮,象驚電之絕光。”

琵琶可作婉約小曲,亦能發鏗鏘有力、渾厚悲壯之聲。北宋時人已道東坡之詞“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須關西大漢抱銅琵琶,打鐵綽板,朗聲高歌,豪詞壯語和錚錚激揚的銅琵琶之聲有如金石相撞,聞者無不傾倒。其中隱有塞外風聲,忽現黃沙飛揚,黃云堆雪,似乎是“中軍置酒飲歸客,胡琴琵琶與羌笛”,又似乎是“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胡人身跨駿馬,懷抱琵琶,拂掃勾摭,聲聲錚錝,清脆透亮,哀聲內結,沉氣外澈,徊翔曲折,如鐵擊珊瑚,似有殺聲入耳膚血寒,慘氣中人肌骨酸,愈發繁撥急促,彈風響急,如有千靫鳴鏑齊發,萬把鐵弓同張,層層逼近,聲聲肅殺,猛然一止,似隴水凍咽,原是征鼓頻催,弦聲難續,便隨手一擲,任由琵琶掩埋于漫天黃沙之中,騎馬遠去。亦或是夕陽西下,孤鴻掠影,遠嫁的女子迎風出塞,懷中亦是一把琵琶,且行且奏,無論是“行人刁斗風沙暗,公主琵琶幽怨多”中的烏孫公主劉惜君,還是“千載琵琶作胡語,分明怨恨曲中論”的明妃王昭君,俱是遙望故國,摧藏萬里憂愁,掩抑幾重悲思,為伊彈作斷腸聲,聲聲哀徹,夾雜細細幽咽,驚破碧云天。

如今琵琶猶在,道不盡的千古事多少情,已作云飛煙滅。

隨著新元開辟,琵琶一度蒙塵,與各種傳統民樂器長簫、古琴、絲竹一樣束之高閣,湮沒在故紙堆里。所幸如今已有無數雙年輕秀氣的手接替過前輩滿是老繭的雙手,扶起斜臥的琵琶,撥弄著靜默許久的細弦,千年相思,如一縷琴音幽幽,于弦上娓娓道來,所思不僅是風花雪月,更是古樂風韻,在神州大地上久久回蕩,余韻悠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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