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的樓下是一溜兒小吃攤,串串、烤肉、炒米皮、湖南米粉、炸雞柳……十幾家攤子把夜市烘托得熱鬧了近百米,每天晚上來這里宵夜的,十一二點才漸漸消停。

我不太喜歡吃夜市攤,覺得不衛生,但耐不住女兒央求,在一家雞柳攤子坐下。雞柳是女兒的摯愛,每次逛街,只要碰見必會買,要么捧著袋子邊走邊吃,要么帶回家慢慢品嘗。

雞柳攤子在夜市最西頭,倒也清靜一些,偶爾聽見聚會朋友的猜拳聲,已是隱隱約約的了。女兒和妻子要了雞柳,又去別的攤子選吃的。不多一會兒,雞柳、烤肉,其他的小吃紛紛上了桌。我不喝酒,妻子點了小木屋(飲料),吃著喝著,時間慢慢消磨著。

這時,有一個特別的聲音在旁邊響起:“麥豆,賣麥豆。”

是一個半大小子。胳膊上挎著一只竹籠,竹籠里鋪著塑料紙,上面蓋著毛巾。小子念叨著“麥豆,麥豆”,一條腿一拉一拉地從夜市東頭向西頭來了。有人要了,他把籠放在地上,用碟子從籠里盛出“麥豆”來,抖抖索索地放在客人桌子上。顯然,他不僅手腳有疾病,大腦也是有毛病的,把毛豆說成了麥豆。待客人掃他胸前的二維碼付了賬,他又把竹籠像先前一樣在胳膊上挎好,腿一拉一拉地尋找下一位買主,嘴里含混不清地喊著“麥豆,賣麥豆”。

“不要買。”我提醒妻子。女兒喜歡雞柳,妻子喜歡菜蔬,但晚上的毛豆讓我一點也不放心。

“是啊,他手那么笨拙,誰知道洗得凈不凈?”女兒很快和我達成共識。

“毛豆要煮得好,味道很鮮的。”妻子說。

“總之不要吃來路不明的東西。”我再次給她打預防針。

“有一次咱們吃完夜攤,肚子……”我繼續說,妻子把我碰了碰,她怕影響女兒的食欲。

“麥豆,賣麥豆。”小子已經到了身邊。他的腳拖拉著地,嘶嘶地響。燈光下,他其實并不是半大小子,而是二十出頭的樣子,胡子密密亂亂地,像貼上去一樣假,含糊不清的“賣麥豆”吆喝從這胡子下跑出來,加重了這種虛假感。這讓我更加堅定了不買的念頭。

“最后一碟,麥豆,賣麥豆。”我們已是夜攤盡頭,他似乎也希望在我們這里售罄毛豆。

我掀開竹籠看了一眼,嚷道:“最后一碟?起碼還有兩碟!你還會騙人哩!可憐之人必有……”妻子又把我碰了碰。

“你看,你看,為了賣他的毛豆他真的騙人呢!”我對女兒說,力圖證明我是對的。

真的,籠底還有一些毛豆,絕不止一碟。

“麥豆,賣麥豆,最后一碟。”男人并不和我爭辯,他把籠子放下,毛巾揭開,碟子鏟下去,抖抖索索端出滿滿一碟毛豆說:“麥豆,最后一碟。”我們看著筐底剩下的毛豆哈哈大笑。

這么明顯的謊話,也只有他這樣不夠用的腦袋相信吧。

我把空碟子鏟下去,又是滿滿一碟。“這是幾碟子?”

“麥豆,最后一碟,賣麥豆。”男人盯著兩碟子毛豆繼續吆喝著。

妻子嘗了一角毛豆說:“很鮮的。來一碟。”我還沒來得及阻攔,她已經掃碼付了錢。男人給妻子鞠個躬,腿一拉一拉地走了。

“你憐憫人,但不能縱容撒謊。”我說。

“三塊錢,就當你少抽了幾根煙。真的很新鮮。”妻子愉快地吃起來,給我和女兒也遞過來。

我拒絕。這頓宵夜因為這碟毛豆而有些郁悶。

臨走,一個攤主把一包毛豆遞到了妻子手中:“看您挺喜歡的,這點兒毛豆帶回家吃吧。”我們一家莫名其妙,因為這片夜市賣毛豆的只有那個殘疾男人,攤主的毛豆哪里來的?

攤主笑了,解釋道:“我原來攤子也帶賣毛豆的,他來了,我就不賣了。”

“你也一樣,憐憫一個騙子?”我反對道。

“他哪是騙子啊。賣給你們的確實是最后一碟。他是孤兒,和奶奶過活,奶奶快八十了,就靠賣毛豆掙生活呢。奶奶淘洗干凈煮好毛豆,他馱出來賣。他來了,我就不賣毛豆了,市場就這么大。作為感謝,他每天都要把最后一碟毛豆送給我。這就是他今天留給我的那一碟。”

原來如此!我忽然臉燒燙起來,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

女兒急急返回雞柳攤子,買了一包炸雞柳,向漸漸遠去的那個腿一拉一拉的背影追去……

責任編輯:楊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