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下的麻
作者:許冬林
發布時間:2021-08-30 10:41:01 來源:教師報
作為提供植物纖維的麻,在鄉下是尋常物。
童年時,外婆家在江堤外的沙洲上,那里廣種黃麻,一到夏天,空氣都是黃麻葉子的清苦味。而我們江堤內的人家,除了糧食,經濟作物中種的大多是大麻。
大麻個兒跟黃麻差不多,也是剝取皮纖維來賣錢。但大麻生相比黃麻粗野,稈上有隱約的突起物,像小刺,葉子的邊緣摸起來也棘手。黃麻是曬干了在冬閑時剝,剝出來的皮纖維輕柔得像仕女的飄帶。但,大麻一般即砍即剝,剝大麻感覺像殺豬。大麻稈粗,從根部折斷,鏗然一聲,從切口處剝起。剝大麻一定要戴手套。跟黃麻比,大麻價賤。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初,好像是二十幾塊錢一擔,夏秋之間就有麻販子開著三輪車來鄉間收。曬干的大麻皮纖維依舊青綠,一捆捆過秤,摸起來很是粗硬。
我們那個江邊小鎮,種黃麻、大麻、棉花,后來還種苧麻。苧麻是有著宿根的草本植物,一旦種活,就可以像割韭菜一樣年年割收,不像黃麻、大麻那樣要年年種。
我喜歡苧麻。苧麻不高,最多不過及腰。路過苧麻地,風一吹,苧麻卵形的葉子翩翩翻動。那些葉子,背面覆滿白色絨毛,風一吹,像有人在翻書,潔白的一頁頁一本本。
苧麻是嬌俏少女,黃麻是斯文書生,大麻是江湖武夫。
從前,父母的床上有一白色帳子,那是母親結婚時置辦的,在那時大約算為一個大件產品了。母親稱它為“夏布帳子”,摸起來比棉要粗硬,但是耐用,一直用到我們家不用帳子的新世紀之后。那夏布帳子是用苧麻紡織而成,實在結實,連老鼠也很少咬,不知道是否味苦。
麻質的夏布帳子,還有一喜人之處,就是似乎越洗越白,也越洗越軟。我最喜歡看母親在春末夏初的河邊洗帳子,棒槌半空里掄起來,“梆梆梆”的槌衣聲在河面上盤旋,回音陣陣,好像一河兩岸有無數個棒槌掄起來,聲音清脆,帶著民歌的韻味。那時沒有甩干機,洗好的帳子,母親和奶奶兩人牽著,在兩頭扭,擠水,然后晾曬。曬干的帳子在風里飄揚,像古老的帳篷。我們常常跑到帳子下捉迷藏,透過織物紋理看月白色的天空,麻的清香,混合著殘留的洗衣粉的香味,滿頭滿臉把我罩著了。
后來,幾次搬家,那夏布帳子再也不見蹤影。而現在,也再不會買到那么材料實誠綠色環保的帳子了。又有幾人還會買帳子呢?
我家曾經有一片小塊土地,種了苧麻,后來奶奶的墳也落在了苧麻地邊,墳上青樹翠蔓。每去苧麻地里割麻時,看著一片茂盛的苧麻在奶奶的看守下生長,綠色的、白色的葉子在夕陽與晚風里起伏搖曳,像奶奶的頭巾,就覺得奶奶不曾去世,奶奶還在我們左右。
放學和放假的日子,我在家刮苧麻皮。刮去表皮的苧麻纖維,淡青色,薄薄的,輕盈的。晾曬在鄉村的風日里,那些苧麻一絲絲,一縷縷,飄搖著,像少女的柔柔長長的發。種麻曬麻的鄉村,也裊繞著少女般的清芬氣息。
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在我們小鎮的江堤下,新開了一家麻紡廠,招的工人多半是初中生和高中生。我那時很羨慕那些在麻紡廠上班的工人,夏天,他們穿著的確良上衣,騎車經過我身邊,有隱約的麻的清香。我心里隱隱希望,長大后能到麻紡廠上班,看古老的苧麻是如何在機器的牽引下,變成線團,變成布料,變成衣服……
那個麻紡廠紅火了若干年,后來靜靜倒掉了,是不是因為化纖產品鋪天蓋地襲擊紡織界,也不清楚。我們那個小鎮,后來到處種棉花,原來種麻的改種棉花,原來種水稻的也改種棉花,據說棉花要漂洋過海,出口到他國。
麻的疆土就這樣越來越小了,再看它綿延蓬勃生長的氣象,要繞路到古詩里。“麻葉層層苘葉光,誰家煮繭一村香?隔籬嬌語絡絲娘……”紡車吱吱轉動,紡織娘笑語盈盈——鄉下的麻,身影漸行漸遠,慢慢隱身到遙遠的古詩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