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嬸
作者:褚福海
發(fā)布時間:2021-06-17 15:33:21 來源:教師報
秋陽恣意灑在斑駁、狹窄的巷子里,使原本岑寂的老巷散發(fā)出活力。彼時,一位纖弱的中年女子“嘎吱嘎吱”挑了副擔(dān)子,行走在凹凸不平的石板路上,如履平地。我靜默地跟在她身后,往家中走去。無意中朝她瞟了一眼,只見汗水已洇濕了她的后背。沒過多久,就抵近了我家門前。孰料那人把擔(dān)子輕輕往地上一擱,停歇于我家屋檐下,不走了。稍頃,她柔聲糯氣對屋里喊道:“二姐,在家嗎?”正當(dāng)我疑惑之際,我娘一邊在圍裙上擦著手,一邊有些詫異地從家里跑出來。
娘先是一怔,繼而驚喜道:“喔喲,是三妹呀!”“二姐,我抽空送些地頭貨給你們吃吃?!闭f著,嘴向腳邊的笸籃呶了呶,籃內(nèi)裝滿了粉嘟嘟、鮮嫩嫩的山芋。“唉,真難為你了。來來來,快進屋里歇歇。”母親邊說著話,邊把她往家里拽,又對我說:“快把你三嬸的擔(dān)子挑進來?!?/p>
母親與她是妯娌,多年來一直以姐妹相稱,彼此憐惜。
我祖母的三房媳婦中,僅我三嬸是農(nóng)戶。
三嬸雖生在農(nóng)村,從小長在鄉(xiāng)下,卻出落得明眸秀眉,纖巧玲瓏,說話溫婉甜潤,走路輕盈靈動。與三叔結(jié)婚后不久,三嬸不忍在家里吃閑飯,便張羅著在鎮(zhèn)上的石碑巷中開了個裁縫鋪子,三叔則在祖父開的“裕豐南北貨商行”里當(dāng)幫手。
堂姐五歲時,三叔染上了傷寒,未過數(shù)日,原本好端端的一雙眼睛不知緣由地失明了。天降橫禍,讓三嬸心急如焚。三嬸打烊了鋪子,揣上盤纏,攙扶著三叔四處求醫(yī)問藥。可除了勞筋傷骨,破費錢財,三叔的眼睛終究未能迎來亮光。
三嬸冷靜地審視了突如其來的變故,果斷決定攜三叔與堂姐回鄉(xiāng)下娘家去謀生。
三嬸生長在農(nóng)村,卻從沒種過田,更不諳打理山地,以前曾屢遭祖母譏諷、奚落。在殘酷的現(xiàn)實面前,素來不服輸?shù)娜龐?,竟無所顧忌地干起了農(nóng)活。
三叔早年讀過幾年私塾,肚子里裝了些墨水,雖談不上精通天文地理,至少也略知些雞毛蒜皮。農(nóng)閑時,三嬸便攙扶著三叔走村串巷去給別人測算運勢,解除鄉(xiāng)鄰的心結(jié),掙回幾文油鹽醬醋錢。
彼時,三嬸的父母已上了歲數(shù),山地上的活計是力不從心了,三嬸便用柔弱的肩膀支撐起了這個家。春播秋收時,她挽上褲腿,卷起袖子,起早貪黑地干,與時令賽節(jié)拍,把農(nóng)作物拾掇得有模有樣,用辛酸的汗水澆灌出豐碩的果實。不僅如此,三嬸還學(xué)會了挖筍、打銀杏、剝板栗、砍毛竹等活計。農(nóng)忙過后,手里接到裁縫活了,三嬸就穿針引線替人家加工衣服。生意清淡的時光,就牽著三叔出去卜卦,賺些零碎錢,打發(fā)一個個苦澀的日子。有年芒種前,母親領(lǐng)著我去看望叔嬸,進屋只見三叔與堂姐在家。得知三嬸到田里插秧,母親拽上我,疾步奔向田塍。我們遠遠瞥見,空曠的田野里,三嬸正躬著背,兩腿陷在泥濘的水田里,雙手敏捷地輪番在插秧,身后留下了筆直的秧行……
三叔失明后,曾幾次奉勸三嬸不要在一棵樹上吊死。三嬸把臉一沉,沒好氣地回敬道:“你胡思亂想什么呢,我們是患難夫妻,一根藤上的兩只苦瓜,我至死都不會棄你而去。你放心,只要有飯吃有衣穿,就不會讓你餓著凍著。”
我讀小學(xué)二年級那年冬天,一日清晨,朔風(fēng)凜冽,我沿著巷子去上學(xué),路邊幾輛載著茅柴、樹枝或毛竹的獨輪車次第停放在那兒兜售。環(huán)視巷口,一個像驢子那樣彎腰拉車的小女人躍入了我的眼里。走近一看,竟是柔弱的三嬸,驚奇之余我急問:“三嬸,你怎拉毛竹來賣了,早飯還沒吃吧?”三嬸見是我,臉露難色,愣了愣囁嚅道:“你三叔看不見走路,我不拉還能有誰?我早起燜的山芋帶在身邊吃?!备鎰e三嬸,我心想,三嬸人沒毛竹車高,卻要拉那么一大車毛竹,跑上四里多路,需要何等的意志和勇氣……
在我的腦海深處,三嬸非但孝老愛親,勤勞肯干,而且面對困頓,總是能從容鎮(zhèn)定地去想法子化解矛盾,與困難抗?fàn)?。每念及此,三嬸的身影就聳立在我的心靈高地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