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的陌生人
作者:楊春艷
發布時間:2021-05-26 11:38:16 來源:教師報
他個子瘦小,身板像個小男生,說一口四川方言,每天抽很多的煙。留在我記憶里最深的印象,便是他在暮色四合的黃昏,坐在門前的靠背椅上一口一口猛吸煙,煙霧繚繞在他的周圍,叼在嘴邊的香煙一明一暗,發出微光,裹在淡淡煙霧里的他,像個幽幽的影子。
從他到來的第一天,到在我們家去世,掐指算來,有十幾年的時光。
我不記得他是哪一天到來的。只記得家里忽然多了個陌生人,我便本能地排斥。因為他要占據的是我父親的位置。
父親雖不偉岸,但起碼也在一米七零以上;雖不壯實,但肌肉發達,輪廓清朗。父親是個農人,卻很癡迷讀書,渾身透出書卷氣。年輕時當過知青隊長,后來又出任大隊長。父親為人正直,為公家做事涇渭分明;家里的活兒,種地、捕魚,樣樣拿得起,干得好。我們家是村里最早推倒舊屋蓋起小洋樓的。
父親或許因長期勞碌,我讀高二時他被癌癥奪去了生命。
村鄰可憐我母親,子女在外讀書,家里一個人忙出忙進,他來了,好歹可搭把手。母親在田里干完活,回來能有口熱飯吃;母親去河里捕魚,船尾有個劃槳的人。再說,他四十多了,未婚,沒任何扯不清的子女或前妻問題,于當時的情況下,確實沒有比他更合適的了。
就算為母親著想,我們也應該接納他,甚至應該感激他。但不知為何,我總感覺他的身份有一種化解不了的尷尬,我只能含糊地喊他一聲“叔”。
聽說他之前都是打零工的,給人家造房子、打地基、搬磚頭。這種活極不穩定,又是在鄉間走街串巷,能管兩口飯吃就不錯了,哪還能付出多少薪水來呢?所以他來我們家,除了一個人,幾乎沒任何家當。
說是搭把手,他竟然真的只限于搭把手。下田的主力軍還是母親,田里的活他很多做不來;打好的魚也需母親拿去賣,他是文盲,不會算賬。家里的大小事,基本也由母親說了算,他很安于當副手,并不注重男子漢的尊嚴。不過一旦打地基的生意來了,他倒是一次機會也不會輕易放過,他能吃苦。
母親和他回過一次他的老家。母親說,是在很深很深的山里面。
看得出,他內心渴求與我們關系融洽,故非常愿意與我們交流,無奈他那一口川腔實在難懂,幾次溝通不暢,我們的交流便只好局限在淺層次上。
隨著時間流逝,因了他一貫的低調謙和,逐漸消解了我們對他的反感,認可了他在家里的位置,可我們與他之間并未真正建立起多么深厚的感情,畢竟我們大多時間在外地。但我每次打電話回家,幾乎總是他先接聽,他會木訥地問我,吃飯了嗎?小孩子怎么樣?在干什么?你們都還好吧?我答,吃過了。兒子很好,在玩。您和媽呢,也都好吧?他答,家里的事不用操心,都好的。停頓中,他似乎還想說什么,可一時又找不到話頭,便打過門道,等一下,我喊你媽來接電話……他去世后,我使勁回顧這些年來,我和他之間的對話,留在記憶里最鮮明的,也就是這些寒暄。
仔細想想,這些話看似千篇一律,卻也是帶著溫度的。他是真心喜歡小孩子的。過年回家,常常像變魔術似的變出一些煙花炮仗來,塞給小弟和我的孩子,還幫他們點火。煙花放完了,孩子們纏著他要,他就樂呵呵地又去買來,嘴邊掛著自然的微笑,眼角像開著兩朵菊花,露出一口缺齒的被煙熏黑的牙齒。
沒錯,他的煙癮很重,常常一根接著一根抽,臥室里總有一股濃重的煙味。年歲漸長,他的咳嗽變得越來越厲害了,母親勸他把煙戒掉,可他戒不了,仍然每天抽得很兇。我寄過幾次咳嗽藥給他,每次也只能緩解一陣子。
很平常的一天,母親忽然打電話給我,說他已經去了。母親一早出去摘棉花,出門前他還和平常一樣,母親中午回來的時候,卻發現他癱在床前的椅子上,已經去世有一會兒了。誰也不知道他去世時發生了什么?沒想到他走得這么快、這么干凈。
我回去參加了他的葬禮。在送他的遺體去火化的靈車上,我思緒萬千,這么多年,我只要回家,他就在眼前晃蕩著,我們竟沒有過一次真正意義上的談話。他有著怎樣的內心世界,怎樣的喜怒哀樂?說來慚愧和痛心,我們沒有過一次試圖走進他的內心,他終究是我們家的陌生人。
想著這些,我臉頰上竟掛滿了淚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