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嶺南坡,山壓山,山拱山,山擠山。遠處的山,綽綽約約,像蜿蜒的裙帶。近些的山,在游動的云朵里,時而像隱約的船,時而像沉浮的島。腳下的山誠實多了,或石虎相搏,或土蛇絞柱。虎頭蛇尾的溝沿澗邊,青藤掩映的獨門院落便是女人的家。

八月的正午,女人坐在溝底的青石潭邊,揪樹、苦楝樹、玉蘭樹,磨軟了太陽的硬熱,箭草、水芹菜、夏枯草讓女人如坐毯子。此刻,婆娑樹影里的女人正愜意地舞動藤條,編織什物。

“好想你……”手機鈴聲響起,是男人樹打來的電話。

溝底信號時有時無,女人攀援崖畔,拽著爬滿青藤的構(gòu)樹接聽。

男人是瓦工。砌一面墻,不用搭線,刀切般的筆直;常人一天的活,男人半天,最不濟也就大半天。如是,男人便自覺不是平地里臥著的虎,便攆浙江、跑成都地奔高工價撲騰……

男人電話里說,南邊,每天合著加班費五六百塊,能抵上商洛老家兩三天哩。男人叮囑女人,過生日甭惜錢,要買五六百元城里人穿的牌子衣服,買五六百元的生日蛋糕……給老人、弟弟、妹妹該買啥就買,不用蹴蹴縮縮直不起身子。男人最后闊嗓門隔山阻水地拍胸脯宣言:不就是手麻利點兒多壘幾頁磚的事嗎,錢是個鳥兒!

女人突然摁了電話,一把一把撕扯構(gòu)樹上的青藤:“看把你厲害的,好像錢多得像樹葉子。好像藤不纏樹就活不旺……”女人腳下藤葉狼藉,一朵深紅色的藤花驚恐地折落,欲走

又留地垂掛枝頭,幾截藤條破了皮,裸露白色骨干,可憐巴巴任人宰割地攥在女人手中。

女人撿起藤葉藤枝藤花,回到潭邊兀自號啕大哭。不知是哭花草的無辜,還是哭自己的恓惶。

是的,女人有委屈。

三年前,一場毫無征兆的車禍讓她失去了父親,殘疾了母親,車主逃逸,留給她的是年幼的弟妹,病中的老人。高中畢業(yè)后,她不得不接受親戚們的撮合,草草地招了上門女婿,支撐起支離破碎風雨飄搖的家。她重拾藤條,舞動十指,編織人生。

一疙瘩云掠過山頭,女人把編織器物收好。她丟了鞋,踢腳撩水。水冽而清,兩條魚卿卿我我地啃石調(diào)情。

女人拎石撫摸,想著男人……

男人黑、矮,初中沒上完;女人白、高,高中畢業(yè)生。女人經(jīng)常潛意識地手搭眉梢,遮擋著別扭。媒人二姑看不過眼:“誰,誰,誰,看著不別扭,能陪你過牛籠頭尿不滿的窮日子?”女人無語。

女人想著男人的好。去年臘月,雪白了南坡,女人抱柴崴了腳,男人沖進雪地,背女人進屋,燃灶、溫水、取腳盆,放了花椒、艾草、藤葉,為女人洗腳揉骨。男人砌墻摸磚長滿繭子的手,小心翼翼地像是在修補瓷器。

洗完腳,男人變戲法似的從電瓷爐里取出洋芋餅。女人咬了口說:“謝謝。”男人狡黠地咬了口餅問:“你一口,我一口,幾口?”“兩口。”“對!兩口。兩口子,謝啥哩!”那一刻,女人眼濕了……

起風了,樹草發(fā)聲回響溝壑。

微信響了,是師傅。女人的師傅是編織工藝公司的老板,他告訴女人,藤編工藝品是天然野生藤條,經(jīng)去皮、拉絲、高溫蒸煮、滅菌、漂白清洗,純手工編織而成。藤條屬于纖維植物,身輕、質(zhì)韌、富有彈性,透氣,吸潮耐磨。藤編家具美觀、質(zhì)樸……師傅還說,女人創(chuàng)意編織的藤材工藝品龍鳳燈籠由商洛網(wǎng)紅網(wǎng)上帶貨,賣了五千多塊。師傅還說了很多很多,女人一句也沒記住。她激動了,亢奮了……弄得腳下的藤葉藤花飛揚潭里。女人插花鬢角自拍,想把照片發(fā)男人,可又打住了。她想起村子里探親的男人常開玩笑,說在外啥都好,就是想老婆。是啊,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只有年節(jié)的十余天呆在一起,誰個不想!

女人怕男人把持不住,刪除了照片,提氣唱起了花鼓:

青藤花兒開/開在高山陡石崖/風送花香飄千里/珍珠不怕土里埋!

女人三十出頭,名字叫青藤。

責任編輯:楊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