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
作者:畢海娜
發布時間:2020-12-02 09:15:21 來源:教師報
有一瞬間,我分辨不出來我是不是還在我的架子床上趴著睡覺。但我感到我的身體好幾處變成了水龍頭,我仔細感覺了一下,大概是六處。雖然知道應該是血,但有點不同的是,只是像水龍頭擰開一點而已,我并沒有感覺到疼。
我的腦袋在黑暗中慢慢醒過來。我知道我應該是要完了。如果當時聽舅舅的話隨他去湖北販水果,我可能現在正在給別人找錢。而不是現在被壓在離地面六百米的煤塵里。我明明什么也沒做,甚至今天早上進入罐籠時我因為插不上他們之間談論兒女的話題,還認認真真地雙手握住了扶手。在三周前新開的作業面上,我只是跟在我的師傅后面。令人心悸的悶響之后,大家就開始在突然降臨的黑暗中自以為是的奔跑。我剛來這里時,曾經偷偷反復背過那本自救手冊:發現采掘工作面有冒頂的預兆,自己又無法逃脫現場時,應立刻把身體靠向硬幫或有強硬支柱的地方。但幾個小時之前,我卻只記得喊我的師傅,黑暗中只知道跟著他跑,雖然到現在我也不確定跟的還是不是他。小時候跟在哥哥后面采茶就是這樣。我的右手還能活動,只是有什么壓住了我的腿和左肩胛。頭也有足夠的動彈空間。但我轉頭也沒有什么意義。因為我看不到任何東西。我也不確定是不是只是我自己眼睛的問題。
如果說我就這樣完了。唯一有點遺憾的是這場災難來臨的時間,是午飯之前。如果今天只是平常的一天,那么我跟著我的師傅在作業面上不到半小時之后就會一起跳上還運著原煤的“猴車”,升到井上去吃那家老鄉開的面館。我的餓被安靜地放大。四號井的兄弟昨天晚上特意來告訴我們,他老家的女兒今天要滿月了。他想熱鬧一下。北方的宿舍總是燒得很暖。煤就像不要錢似的。就這樣,我們這些異鄉人還總是想再熱鬧一下,因為把一次次熱鬧加起來,就能過年了。就能回家了。
但是我又有點感激我現在的姿勢竟然只是我平時睡覺的姿勢。我師傅曾經給我形容過一個被救起來的人堅持了二十幾個小時的姿勢。我當時覺得,如果是我的話我應該堅持不下來。但是其實我是可以堅持下來的,甚至比他還要久。只要最后有光來接我。
我的父親現在是否知道我正在離他這么遠的地方想念他。以前我們之間的距離是八百公里。現在我們之間的位置得斜著畫下來了,那就可不止八百公里了。如果他還不知道,現在可能又是傍晚,他會在中學門口正撥拉著那桶烤紅薯,把合適大小的紅薯們一次次給圍著的人取出來。那個曾經是汽油桶的巨大容器會被一個特殊的燈照出輪廓。一開始只是支棱起一個纏著電線的燈泡,后來有一天我的父親得意地向我們展示泡面紙桶,一個印著紅燒牛肉面的燈罩。中學時每次放學我看見那束被聚攏一些的光,身體也會跟著暖和起來。
我寧愿他得知我的消息時還沒有在學校門口擺開三輪車的位置。我想起大伯曾經講起東街蒸饃的老劉,有人來喊老劉,說他女婿騎摩托栽到崖下。老劉放心不下剛蒸進去的那一籠饃,沉默著等待饃熟了起屜,這才跟著來人急匆匆去。如果我的父親在翻看紅薯時,或者抽著手等待顧客時有人告訴他的兒子在礦上出事了,那輛和驢一樣忠實的三輪車會搖晃著橘白的光線,最后不知道會被什么人推走。
那我會使勁地蹬著兩片腳踏,載著我的父親和汽油桶,在比頭燈亮堂的月亮底下,朝著家的方向,速度快到紙桶里的光就要全部撒出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