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與《花間集》,頗有淵源:少時從先父習俞平伯《唐宋詞選釋》,即識得花間一派;嗣后求學漢中,曾購得盜版《花間集》,印制粗劣,頗礙眼目;再后執教堯中,探秘圖書館古籍室,偶得清刻本《花間集》,刻印精良,字跡清晰,實為影印之佳底本,遂生影印之意。

庚子春,瘟疫肆虐,舉國隔離,開學無期。正月中,與王艷麗諸同志參與網課,間隙影印《花間集》。先掃描,次修圖,再制版。至庚辰己丑,版成,以宣紙一比一比例印之。

校藏清刻《花間集》,十卷一冊,白口,四周單邊,單黑魚尾;版心題書名,魚尾下記卷次、頁碼;半葉十行,行大字十七。書寬十四點八厘米,高二十六點一厘米。卷末標示“京都琉璃廠炳文齋李刻”,卷尾有清光緒十九年(1893)王鵬運跋。

《花間集》成書于后蜀廣政三年(940),收錄晚唐五代詞家溫庭筠、皇甫松、韋莊等十八家詞作五百首。在敦煌曲子詞被發現之前,穩居中國最早詞選第一近千年。遺憾的是,關于編選者趙崇祚,幾乎沒有什么資料流傳。《花間集·序》中涉及趙崇祚生平,僅“衛尉少卿字弘基”七字。作為唯一編者,趙崇祚也沒有在《花間集》中留下只言片語。《四庫全書總目提要》懷疑他是中書令趙廷隱之子,也只是推測,沒有實證。雖然,歷史還是記住了趙崇祚。千年后回首,究竟是趙崇祚成就了《花間集》,還是《花間集》成就了趙崇祚?怕已很難說清。

《水滸傳》開篇引邵堯夫詩說:“紛紛五代亂離間。”在這樣的亂世中,趙崇祚竟然做起了文化工程,實是難得。掩卷沉思:如果沒有《花間集》,這五百首詞作能否流傳下來?

當然,這或也與當時蜀地的特殊情況有關。黃巢起義,北方大亂,五代迭更,諸侯國你方唱罷我登臺,而蜀地依賴“難于上青天”的蜀道天塹得以茍安。《花間集·序》說:“家家之香徑春風,寧尋越艷;處處之紅樓夜月,自鎖嫦娥。”于是,你歌我舞,曲子詞大盛。花間十八家,就有十五位活躍于蜀:或生于蜀,或宦旅于蜀。蜀地詞壇風光無限。

《詩經》上說:“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看見燦爛的桃花,聯想到美麗的新嫁娘。可見,數千年前,國人即以花喻美人。李白《長相思》直說“美人如花隔云端”。《花間集》五百首,主角是誰?是《詩經》和李白的“花”,于是,取名《花間集》。《花間集》詞作,寫不盡美人情態、閨怨愛恨,歷來被稱為艷情之作,為人詬病。其實,和平年代,有此之作,實屬正常。毛澤東說文藝要“百花齊放”,《花間集》也是一花。

《花間集》用詞華麗,作者是下了工夫的,且不乏名作。溫庭筠的《夢江南·梳洗罷獨倚望江樓》、韋莊的《菩薩蠻·人人盡說江南好》等歷來為世傳頌。論題材,《花間集》也不是百分之百的艷體,亦有表現民俗的,如歐陽炯、李珣的《南鄉子》等,雖少,但也格調明快,別有風味。

《花間集》五百首,皆是短小精悍的小令,這與宋詞不同。宋詞有小令,也有長達百余字的長調。小令也好,長調也罷,各有特色。但就閱讀體驗,個人還是喜歡小令,易誦、易記、易理解。說到底,詞也是歌。一首歌,若唱了三天三夜還沒唱完,你能接受到多大程度?

《花間集》無長調,或與所處時代有關。詞起于中唐,長于五代,盛于兩宋。《花間集》詞人活躍時,長調尚未出現;結集時,距陳橋兵變也有二十年。無論如何,《花間集》將漢語言簡意賅的特長發揮得淋漓盡致。如寫相思:“四月十七,正是去年今日,別君時。忍淚佯低面,含羞半斂眉。不知魂已斷,空有夢相隨。除卻天邊月,沒人知。”諸如此類,不一而足。

俞平伯在《唐宋詞選釋·前言》中說,詞問世后,向兩個方向發展:一是廣深(廣而且深),一是狹深(深而不廣)。《花間集》走的是狹深之路。這條路不好走,題材狹窄,束手束腳。人生百年,世事百態,誰人能天天卿卿我我?終于,宋詞來了,世間萬象皆入詞,《花間集》偃旗息鼓,黯然落幕。

遙想當年,《花間集》初問世,定然洛陽紙貴,千余年后,泯然故紙堆矣。今日讀《花間集》,推崇不必過甚,貶抑不必過頭。以平常心看之,不過千年前之歌曲集罷了。

一代有一代的使命。《花間集》的時代早已風流云散。

責任編輯:塵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