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舅舅就要走了,這一走,至少一年。外婆的身體越來越不好了。可舅舅的部隊遠在新疆,工作又很忙,不可能隨時回來的。

外婆跟舅舅都在抹眼淚。那一刻,我覺得外婆就像個小孩子,一點都不像往日那么剛強。

往日呀,外婆拄著拐杖再吆喝上我,就將她攙扶到了大門口。外婆就喜歡坐在石墩子上,而后就一直瞅著巷子東頭。

那些從巷子里走過的大叔大嬸們常常打趣:

老嬸子,得是在看你黑娃(舅舅的小名)哩?當媽的眼帶著鉤哩,能把你黑娃從幾千里外勾回來。

老嬸子又想黑娃了?就是把巷子看個窟窿,也瞅不見你的心尖尖。

……

不管誰咋打趣,外婆都滿臉是笑,直搖頭,連說“不想,不想”,還說什么“坐在門口就圖個眼寬,熱鬧,哪有心思想他”。大概的意思就是她根本不會想舅舅的。

舅舅一年回來一次還是在外婆病重后。以前呀,幾年才回來一次。

舅舅每次進門,神情總是古怪得很,說滿臉是笑吧,可分明看得見未干的淚痕。多年后,舅媽給我說起往事,也惹得我淚水漣漣。舅媽說,你舅舅每次回去,車一進陜西,就開始抹眼淚,大男人也不嫌人笑話。每次說回部隊了,又是哭,就知道哭,一點都不像個男人。

記憶里,舅舅回來后很少走親訪友,就是陪著外婆,心細得像個女人。

給行動不便的外婆擦洗身子,剪指甲,每晚揉著搓著給外婆洗腳。一天三頓給外婆做飯,也不理會我們其他的人,就是看著外婆吃。外婆每次端上碗,嘗都不嘗就說“好吃”,舅舅就傻傻地笑,有時還給外婆喂幾口。看他在廚房里手忙腳亂的樣子,想來做的飯也不會多好吃。因為有一次外婆笑瞇瞇地悄悄嚇唬我說,你再不好好聽話,就給你吃你舅舅做的飯,難吃死你。

可飯量一向很小的外婆吃得比往日都多,吃的時候滿臉歡喜。舅舅一勸她就吃,聽話極了。

舅舅明天就要回部隊了,他自個抹完淚卻勸起外婆來。說甭難過,我有時間就回來,你的娃,跑得再遠,心都在你身上拴著。外婆呢,又跟舅舅說起以前的事,說得母子倆臉上又是笑又是淚。

夜已經(jīng)很深了,舅舅搓著手在房里轉著圈兒,一會兒就問外婆一句,“媽,還有啥需要我做的”。外婆只是拍著炕沿連聲說,坐下,坐下,跟媽說話比啥都好。

那天晚上,舅舅終于給自己找到了活干。他找來一塊布,拿起外婆的拐杖,將挨地的那端纏了起來,纏得瓷瓷實實后,再用繩子牢牢地綁了一圈又一圈。拐杖那端就有了一個大疙瘩了。舅舅顯得很是得意,要外婆下來試試,看好用不。

外婆不理解,問綁那干嘛。

舅舅說,拐杖硬,地也硬,拐杖一挨地,你的手心肯定震得不舒服。這一弄就軟和了,你再拄,手心就不震了。

外婆也就不嫌麻煩地從炕上下來,在房子里拄著走了幾圈,連說“好,好,就是好”。

迷迷糊糊我就睡了。在我睡前,燈亮著,他們一直說著。

舅舅走后,外婆還是習慣讓我攙扶著她坐在門口的石墩子,一直瞅著巷子東頭,似乎舅舅馬上就從那邊跑過來了。只是多了個習慣,把拐杖放在膝蓋上,摸著那端……

有一次,外婆竟然對我說,要是外婆走了,記得把這根拐杖給外婆帶上。到了那邊呀,外婆拄著拐杖就能走得遠遠地,就能自家走著看你舅去。

也就是那年冬天,外婆終于沒有熬過去。我給趕回來的舅舅說起外婆的話,他嚎啕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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