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故鄉——讀《鄉土中國》后的記憶返場
作者:馮天卓
發布時間:2019-07-10 11:05:35 來源:陜西教育報刊社
“是那故鄉的風,是那故鄉的云,為我撫平創傷。”
我們永遠無法以今人的視角去審視彼時人們正在遭遇的生活。但不論走到何處,每一段記憶都不該被遺忘。
1970/女孩的兩個家
桑鎮至今都是一個貧困的小村莊,前幾年政府的“村村通”政策才把柏油路鋪到了這里。1970年的春天,穿著滿是補丁的花外套的小女孩,和大姐一起在地里的桃花樹下捉螞蟻,崎嶇不平的土路上走著幾個弓著身、扛著鋤的村民。她今年二十歲了,娘堅持讓她讀完了初中,可再也供不起她繼續念書了。在家的這四年,她就這樣平靜地度過每一天,歲月靜好,但在鄉間長期的安逸讓她隱隱感到不安,特別是這幾天,她比以往的任何時候都煩躁,這里明明有個螞蟻窩,她卻一只也捉不到了。
上周正和爹從地里往回走的時候,隊上的大喇叭突然嗞啦嗞啦響了起來,接著是一陣模糊的女聲:“××廠來鎮上招工了,初中畢業的女孩十號一大早可以去廣場參加選拔!”
“我們這附近有什么大廠子嗎?”女孩并不記得自己在哪里看到過大煙囪,每天隊上定點播放的新聞里說,有了這種龐然大物,工廠才能運轉。
“好像是興平那邊的廠子!”爹的聲音激動得有些顫抖,“碎女子,你上過初中,你下個周去試試!”
“得是能進城?”她就問了爹這一句話。
“當然,這是國家的大單位,你能去就能吃大鍋飯,端鐵飯碗,還給你發糧票,最要緊的是,你能上個城市戶口!”她看到爹細長深邃的眼睛在松弛的眼皮下閃爍著光,父女倆都沒再多言,但心中早已澎湃。
那天早晨鎮上的廣場稀稀拉拉來了二十幾個人,大多都是和她打扮類似的農民家的孩子,有一兩個衣著得體的女孩子長得很精致,卻一直垂著頭,不安的目光在廣場上游離,她們身邊也沒有爹娘陪伴。她性格乖巧,思想單純,很快就被錄用了。
這事兒可驚動了大半個村的人。一連好幾天,不斷有人來女孩家向她道賀,不知道是因為天氣越來越熱,還是突如其來的關注讓她不知所措,那段時間,她總是愛一個人坐在門口,盯著那片剛播種的田。她想進城賺錢,想要擺脫窮困。
終于到了出發的那一天,火車停留的時間很短,月臺上只有她們一家人。她并沒有帶很多隨身的行李,春天地里的活兒一個接一個,每周末她還要回來幫忙。她從娘手里接過用床單布裹緊的包袱,自己又把剩下的兩角攢起來打了個結。“別寧次(陜西方言,磨蹭)啦!趕快上車!”列車員從窗戶里探出半個頭沖她大吼一聲。“我周末就回來啦!”她擠出一個勉強的笑臉,匆匆跑上了火車。列車緩慢地開動,她用肩膀擠過人群,身子被卡得動彈不得。
她從來沒有想到,竟然有一個地方有這么高的樓房,各種大機器日夜不停地運轉,那低頻悶響的聲音在她看來像城市的交響樂,煙囪里吐出或白或黑的煙,不正像白云和烏云嗎?
這里的生活讓她有了一種家的感覺,宿舍里的其他三個姑娘也都是周邊的小村子來的,她們在一起討論自家的地里種了什么菜,兄弟姐妹都出過什么糗,聊到深夜還咯咯笑個不停。每天和其他學徒們一起吃飯,飯堂里總是鬧哄哄的,年輕女孩們在一起總有說不完的話,師父剛開始還會給她們使個嚴厲的眼色,后來看姑娘們學得快,干活兒又認真,也就任她們去了。她的生活范圍就是宿舍、食堂和車間,有時單位組織學徒們去大禮堂學習毛主席的指示,晚上還要寫匯報,她就和其他女孩子們“群策群力”,還振振有詞:“團結就是力量!”她還聽到過廠里幾個西安來的知青談論“外面的事情”,大概就是一些游行和學生運動,她對這些活動完全沒有概念,也不感興趣,她現在只要工作、攢錢、周末種地。
第一個月底回村的那天,女孩一輩子也忘不了。她一件換洗衣服都沒帶,騰出雙手,緊緊地攥著那早已被磨損得不成樣子的十八塊錢。一下火車,她幾乎是狂奔回了老屋,錢交到娘手上時,差不多都能擠出水來了!
“才一個月就十八塊錢啊!”娘沖著里屋大聲喊,爹、大姐、二姐,還有剛好來家里吃午飯的小伯,聞聲都跑了出來。爹一把抱住正往倉庫去的女孩:“碎女子出息了!咱以后也能吃肉咧!”女孩輕輕地拍了拍爹的背,拔腿就往倉庫沖。她拿了一把镢頭奔向那片小小的田,以從未有過的熱情挖坑、翻地,她身上有著使不完的勁,就把一切喜悅都告訴這土地吧!
1991/“終于離開”的男孩
1991年,平靜的夏日里涌動著一絲新生的力量。
和許多在關中鄉下長大的少年一樣,男孩體格精瘦,膚色黝黑,扁平的鼻梁上架著兩年前進城配的眼鏡,當時可是耐(陜西方言,讀二聲)了達(陜西方言,爹)的一頓打,“不好好種地,讀什么書”成了男孩的“不孝”,買書花錢,上學花錢,看壞了眼睛還要花錢。
現在,他像瘋了一樣奔跑在塬上。前幾天的一場雨,讓原本稀松綿軟的黃土服服帖帖地聚合,媽(陜西方言,讀二聲)納的布鞋底兒薄,跑在地里腳疼得像火燒。后來回憶起來,他似乎覺得那時腳下跑過的每一寸土地,還有臉頰上流下的每一滴和著灰塵和土的汗,那種真實的切膚感都像是發生在昨天。
他一把推開家里的大門,前屋里電風扇咯吱咯吱疲憊地轉著,廚房中只有墻上的灶神和地上堆放的柴火,他立馬扭過身去往地里跑。
“達!額(陜西方言,我)考上咧!額考上咧!”他對著蘋果地里一陣狂吼,他知道達一定在這兒。
“撒(陜西方言,啥)?”身后果然傳來了一聲沙啞的回應。
“學校剛放榜咧!額考上咧!西安!”半小時前,男孩被夾在緩緩向前蠕動的人群中,他從來不知道縣上有這么多人都參加了高考,或者說,他在學校里并沒有見過這么多的同齡人。他個頭兒高,但眼睛不好,就把胳膊架在兩邊的人的肩膀上,以此借力盡可能地伸長脖子,在那黑字紅底的榜上尋找自己的名字。汗不停地往下流,他得一直用手撐著眼鏡。
他甚至不清楚西安到底有啥好學校,只是考完了之后,先生根據他平時的水平,直接給他說了幾所,他也就填了志愿。他當時只問了先生一句話:“老師,你看額今年能走不?”因為他知道,班上總是坐在第一排的那幾個學生,他們都至少考了兩年。
達扛著鋤頭從倉庫里不緊不慢地走出來,先是往地上啐了一口,盯著圈里的豬呆了幾秒鐘,抬頭看他時,被太陽晃得瞇著眼,皺著眉,“你,要去西安了?”一邊問一邊從褲兜里掏出手絹,在什么都沒有的嘴角抹了兩下。
“八月底就走,豹子也考上了,我倆一起去!”
達好像再也沒說什么話,這讓男孩感到很不解,他覺得自己的努力沒有得到承認,反倒被冷落了一通。大哥幾年前就進了部隊,大姐二姐上完初中就干起了農活,家里把從牙縫里省下的錢都拿來供男孩上學,如今自己考上了,達為啥一副悶悶不樂的樣子呢?
八月中旬,達卻讓家里的女人們做了一桌好菜,他自己進城買了幾壺酒。回來之后把二達三達兩家都招呼了過來,還給村長帶了一包煙請他賞臉,在家里給男孩搞了一個慶功宴。直到那時他才在達的臉上看到了他對自己的肯定,一整個夏天,達都表現得像什么也沒有發生一樣。
公共汽車一路搖搖晃晃,土路崎嶇不平,顛得人活像大廚炒瓢里被翻來倒去的菜。后來,不知是被搖得麻木了還是什么原因,男孩和好友豹子都睡著了。
西安,西北的心臟。住在老城區的姑媽曾帶男孩來過一次,自那以后,每晚躺在炕上,他仿佛都能聽見姑媽家旁邊火車轟隆隆駛過的聲音,看見西七路盡頭的和平電影院,鐘樓的那個大轉盤最令他印象深刻,他從來沒見過哪個地方有那么多自行車。
現在,他真的來到了這座讓他魂牽夢縈的城市,他愛這里的一切。鄉下有五顏六色的花草作物裝點,而城市黑白灰的建筑中卻為每個人都準備了調色盤,自然不再是唯一的畫師,個體的力量才是撐起一座城的基石。90年代的西安,新架起的電線與城墻平行延伸,公交車和自行車在兩車道上互不相讓,艱難地向前挪動,穿連衣裙高跟鞋的女郎花枝招展,灰頭土臉攜家帶口扛著大包小包的鄉下人眼中也閃爍著希望的光。新舊錯綜,激烈對撞。
男孩上的中專學校里,城里學生和農村學生對半分。由于羞怯,也是人的本性使然,他總愛和農村來的學生在一起,他既為這里各種新奇的東西和前衛的時尚而激動,也常常感到自己與這座城的疏離。他說不來聽上去優雅又圓潤的普通話,他周末沒錢下館子或者逛集市,為了省路費,達也不讓他回家。第一個冬天來臨的時候,他才發現自己連秋衣都沒帶,只能搶同寢室兄弟的襖子,或者一有空就縮在被子里看小說。
寒冷似乎凍住了時間的腳步,老西安的冬日格外漫長,每一秒都是刺骨的煎熬。未來一眼看不到頭,男孩只能閑下來就學習,盡量不讓其他的煩心事占了上風。那天正在床上看書的時候,門衛在宿舍門口沖里面大喊:“那個××,你達來了!”他猛地一個哆嗦,立馬合上書,掀開被子,抄起外套,一邊踉踉蹌蹌地往門口跑,一邊使勁把腳后跟往鞋里塞。達還是穿著那件長襖,嘴里含著快要燃盡的煙頭,一點紅光在大霧天里格外顯眼,他的背上扛著一個大麻袋。
“你媽收拾東西的時候看見你秋衣還在柜子里,還有一些冬天的衣服,讓額一塊兒給你拿過來。順便去你姑媽那兒坐一坐。”達還是那平靜的語氣,他卻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情感,一把抱住了達,好像也抱住了媽,抱住了大姐二姐,抱住了那片他曾經想逃離的黃土地。
2018/城市人
這個故事原本應該很長,因為我自己便是主角。但可惜的是,我已經走過的19載人生順風順水,城市里的生活五彩斑斕也毫無波瀾,“鄉土”的氣質被輕輕抖一抖,就可以消失得無影無蹤。
直到現在,過年回到老家富平時,婆婆(富平方言,一聲,指奶奶)仍然會側仰著頭,回憶我小時候站在炕上,有模有樣學爺爺指著她鼻子罵“老二”的那一幕。還有那年春節,向來大大咧咧的姑媽在我臉上狠狠地親了一口,留下一片紫色的淤青,被一大家子人“口誅筆伐”。而我也會耐心地聽她一次又一次講述這些故事,老人臉上的每一絲皺紋都是往日生活的溫柔注腳,或者說,于我而言是生命中朦朧而又不可復得的童年。我一直在想,如果我們的記憶器官發達到不會遺忘,我們究竟是會細細品咂人生的層次,還是會痛念逝去的往昔?
這么寫未免有些無病呻吟之感,畢竟,無論何時,我都已經無法還原完整的此生,那些關于鄉村的記憶,只存在于長輩的復述中。大概只有戶口本上“籍貫”那一行字,才能夠時不時地提醒我究竟從哪里來吧。
如果算上父母兩方,我已經是這個大家庭里的“第三代城市居民”了。在我看來,我爸爸家在富平,我媽媽家在興平,而我們的家在西安。“回老家”好像已經成了例行公事,我當然愿意有空就回去看望老人,但那里已經不是我記憶的載體,我的感情是系在人身上,而非那片土地讓我輾轉反側。那讓爸爸深情懷念的槐樹,老屋后的蘋果地,門前早已干涸的水渠,改變不了我于這里“他者”的身份。相反,學校門口的辣條,總是拋錨的兩廂轎車,護城河畔的環城公園,才是我思鄉之情的依托。相比于前兩代人艱難而又決絕的“逃離”,我,當然還有我的大多數同齡人,都是生下來便上了城市戶口。傳統意義上,我稱富平為故鄉,但西安才是我真正牽掛的地方。無論以空間還是心理為尺度,我已“脫離”鄉村,成為了真正的“城市人”。
同樣是求學的故事,我的版本的“走出故鄉”卻要比那個男孩要順利得多。“上大學”早已不再是奢望,令人頭疼的不是“能不能上”,而是“去哪兒上”“學什么專業”。發達的交通和先進的通訊設備折疊了一切空間距離,早已習慣的城市生活方式讓我能夠快速適應上海的節奏(當然,氣候和飲食就是另一回事了)。我離開西安,不是為了養家糊口,也不是因為那里沒有我需要的教育資源。而是這個選擇,能帶給我更豐富的人生經歷,感受不同的地域文化,鍛煉我從小缺乏的自理能力。就像所有戀家的人一樣,我暫時地“出走”是為了更好地“回歸”,我從未打算在上海扎根,因為我的家鄉西安也有無限的潛力和機會,前兩輩積累的人際關系和生活經驗,也為我的“立足”打下了基礎。就像他們的一切都在鄉村,我的一切都在城市,在西安。
我“走出故鄉”了嗎?從一方面說,是的;但換個角度看,似乎這一生都不會。
2019/一家人的客廳
女孩姣好的容顏也抵不過歲月的磨蝕,青絲成了白發,不過曾經羞怯畏懼的臉上現在只有安詳。奶奶(我媽媽的母親)手里捧著茶杯,雙腳自然地交疊,小貓在她腿邊蹭來蹭去。講起這一切時,她難以置信的平靜讓我懷疑這些是不是她親身經歷的事情。也許這就是老人的大智慧,我這個年紀向往天空的蔚藍,而他們已經沉淀了大海的底色。后來的一切就是我所熟悉的了,爸爸的單位分了新房子,婆婆(我爸爸的母親)過不慣城里的生活,爺爺奶奶倒是很快就接受了這一安排。他們都有自己的退休金,每天都堅持散步,爺爺倔強地不愿離開守了一輩子的廚房,從來不讓我爸我媽做飯,奶奶則是能站著絕對不坐下,冬天枸杞紅棗,夏天綠茶苦蕎。老兩口還時不時用自己的錢出去旅游,或者在冬天西安霧霾嚴重的時候,搭原單位的班車回興平和老同事打打麻將挖挖坑。現在,奶奶將他們的青春娓娓道來,而爺爺依然坐在小馬扎上(他的習慣)看陜西七套的挖坑節目。
樓道里傳來了熟悉的清嗓子的聲音,我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是爸爸回來了,接下來是從腰間卸下鑰匙鏈“噼里啪啦”的清脆響聲,“人未見形,先聞其聲”大概也能形容我爸。當年的清瘦黝黑的男孩,現在有了城里中年男人的一切特征:日漸后移的發際線,腫脹而油膩的臉,渾圓的啤酒肚,襯衣緊緊地別進褲子里,鼓起來的褲兜里裝著一盒煙。畢業后我的姑父爺給他介紹了工作,他沒有別的選擇,就進了現在的單位。他和同事相處得很好,但還是喜歡和像他一樣從富平來到西安的同學來往。他漸漸熟悉了酒桌上的規則,也在不知不覺中被社會磨平棱角,成了一塊圓滑的鵝卵石。學歷和家庭背景都無法為他提供任何優勢,二十七年,他自己摸爬滾打,他說自己只能算多半個“城市人”,雖然已經改掉了(這里不是指改正,而是改變)許多鄉下的習慣,但他還是懷念那些和兄弟們一起在塬上奔跑的午后。不過,能供我上大學,讓我衣食無憂,并且很有可能為我的將來鋪路,依然是他覺得生活在城市里最值得自豪的事情。
左手捧著ipad,右手轉著電容筆,時不時地瞟兩眼手機,因為過一會兒還和同學有約,他們總會叫一個智商掉線的人和他們一起玩劇本殺,讓一個氣血不足的人和他們深夜唱K,各回各家之后還要手機陪聊到天亮,剛好給家里省下一個人的早飯錢。“我管不住你了”是我爸這個寒假說得最多的一句話。我每次都會理直氣壯地懟回去:“就允許你們小時候在地里捉蛐蛐,不允許我們在包廂K歌啊?”我從小到大學了太多“反抗”“沖破”的歷史故事,雖然把偉人不向命運低頭的崇高精神移植到家庭關系中來不太厚道,但“選擇性地認同父母”似乎早已成為我們這一代人的習慣。
爺爺剛去了廚房里忙活,媽媽今晚和同學有聚會,她們也越來越趕時髦了,從這幾年直線上升的聚會次數就可見一斑。我、爸爸、奶奶一起坐在客廳里,突然我就覺得這個寧靜的時刻非常奇妙。我們三個人,來自不同的地方,有著不同的人生起點,經歷過不同的童年和青春。但此刻,在窮苦或者饑餓的逼迫下,在求學或者闖蕩的驅使下,在命運或者選擇的結果下,我們就坐在這張沙發上,呼吸著城市里的空氣,懷念著鄉村的過往生活。時代的潮流讓我們骨肉相連,卻也無情地把我們趕出故鄉,只留下或清晰或模糊的記憶品嘗。
不過我們也不會為此神傷,無論是城市還是鄉村,有家的地方,就是故鄉。
太用力的回憶又給人徒增煩惱。現在,是城市時間。
作者單位:華東師范大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