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讓人傷感的,是有始無終的愛。

“這凳子面兒硬,冬天坐著肯定不舒服。”在夏天看著我新買回的凳子,母親立馬就想到了冬天的不適。“我給凳子織個毛套套吧。”母親總是那樣,面對自己的孩子,啥都能想到,還總想一頓做個萬年飯,解決所有問題,才會在夏天就想到冬天。

“綠顏色的套套行不?”母親打來電話,“剛好有個綠毛衣舊了,得拆,用那線行不?”我說隨便啥顏色都行,屁股下坐的,沒啥講究。

那個周末回到老家,就看見了四個已經織好的凳子套,下面還加了松緊來收口。母親想得真周到。

多年后的今天,還有兩個凳子沒有套。因為第二周,母親就在上街辦事途中腦溢血倒了下去,再也沒有起來。我固執地將母親沒有織套的凳子留在那里,即便有條件也不加套:母親的愛再濃也總有到不了的地方。留點傷,更能記住好。

再遠點,就是外婆留下的有始無終。

外婆手巧,那年吃團圓飯,她滿臉喜氣看似開玩笑地說:“趁我眼睛還能看得見,給每個娃娃留點念想,做一雙虎頭鞋一雙貓套袖,不管時興不時興能不能穿戴,將來還能給你們的娃娃說道說道,有個愛他們又沒見著他們的太奶奶。”

母親跟舅舅們還因此訓了外婆,嫌她說話不吉利:大過年的,沒災沒病,孩子們都很孝順,說啥生死?

外婆的手巧是十里八鄉都有名的,用老人們的話說,讓外婆進皇宮做鳳冠霞帔都沒問題。家孫外孫共九個,外婆要做九雙虎頭鞋九雙貓套袖,這該是多么浩大的工程。

外婆到街上把賣綢緞的店鋪挨個看了一遍,對比出最好的面料還是不很滿意。彩色絲線也是比來對去,總覺得手感不稱心,顏色不是飽滿得水靈。外婆嘆息道,是東西都不如過去的好了,還是我眼刁難說話?外婆做啥都不將就,何況這次是要給我們留念想。

外婆做完了九雙虎頭鞋,虎虎生威。貓套袖剛繡好貓兒臉,一覺睡下去就再沒起來。繡好的貓兒臉,越看越像苦瓜臉。半成品至今都留在我的身邊,是一份愛,更是綿長傷感的念想。

愛也要趁早啊,多早都不為過,誰都說不清明天的事。

更遠的,是我二哥的有始無終。

那個年長我兩歲從小被我欺負只能默默忍受的二哥,長到了十六歲就輟學做起了生意。倒很有經濟頭腦,很快就入了門,掙到了不少錢。

“將來,給你招個上門女婿,省得被人欺負。”長大后的二哥卻一點都不摻假地疼惜著照顧著我。

家從村里搬遷到鎮上時,二哥就買了兩個相鄰的院基,說將來旁邊再給你蓋一院,招個上門女婿,哥順帶也把你照顧上,有個伴。

第一個院子還沒有蓋起來,一場車禍,二哥徹底離開了我們。收拾了破碎的心,勉強蓋了起來,任旁邊那院荒草萋萋,后來轉手賣給了別的人家。

每每看到旁邊那院,就想起二哥曾說過的話,不禁潸然淚下:不是在乎那個院子,而是曾經的許諾,許諾里的愛!

似乎受了傷害,我竟害怕起對愛的承諾,怕——有始無終。

我不敢對孩子說,媽媽永遠都會疼愛你陪伴你,因為我不知道“永遠”有多遠;我不敢對健在的老父親說,我會一直如您所愿地照顧好您,我怕他生命里有些角落我無法走進不能真的如他所愿;我甚至都不敢對我的學生們說,老師會盡自己所能地給你們以幫助,我也怕給學生們留下太多的有始無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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