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讀初中的時候,有一個待遇自豪到現在——我的語文老師徐菊蓉特別歡喜我。她對我說:“高明昌,下雨、落雪、結冰了,中午就別回去,到老師那里吃飯。”我真的是去的,有時候天連著一個禮拜不下雨,我就對天充滿敵意。我的母親對我說,這個老師待你這樣好,你就認她叫干媽吧。我對母親說,老師只叫我吃飯,不叫我認干媽。寒假前一天,下雨了,我希望雨下大一點,但雨就是東一點西一點下不大。下課后我悄悄地走到老師身邊問:“老師,我中午不回去可以嗎?”老師一愣,看了看天,看了看路,馬上說:“哦,可以啊,也可以不回去的。”中午,我急匆匆地去了老師那里,老師正在煤油爐上燒著飯菜,見我來了,笑了笑對我說:“你先到門口,好好看看雨吧!”

我“嗯”了一聲,心里想,雨沒啥看頭,老師才好看呢!我的老師是上海舞蹈學院畢業的,是學舞蹈的,那個身材,那雙眼睛,那雙手,那個步態,都是一首耐讀的詩,都是美麗的象征。我想起了母親的身材、眼睛和手,想起什么叫勞動人民,勞動改變一切,同樣能改變身材,包括膚色,更何況在海邊村。海邊村南面就是海,所以我們頂的是海天,吹的是海風,淋的是“海雨”(這個詞是生造的)。其實,這也怪不得地域與天氣的,我和徐老師在一所學校,一個班級,可徐老師曬來曬去皮膚照樣雪白、嫩生。我呢,不曬,黑得一般般;曬了,黑得不一般。還好,徐老師既不以貌取人,也不以貌待人,我作文時假客氣說自己像黑炭,老師批語“白來白送,黑來有用”,我不知道老師怎么會知道老家的土話的,而且運用得體,想來一定是多次家訪的結果。

雨是必須認真看的,這一看就看出了慚愧。我發現了,我作文里寫的雨都在睜眼說瞎話,是心中的雨,作文紙上的雨。我說,雨,滴滴答答;雨,淅淅瀝瀝。現在,我聽了半天,這樣的聲音一點也沒有聽到,我倒是看見了雨點落地的樣子。雨落了下來,硬一點的地上會濺出來,四散開去的,點狀極為模糊的;軟一點的地會濺出一個黃豆般的小洞,然后慢慢化開,形成一個硬幣大小的水坑的,坑面很毛糙。雨掉入了河里,會形成許多漣漪,漣漪會一圈一圈地蕩出去,疏疏落落,直至被其他的漣漪化掉、淹沒,始終不發出聲音的。老師喊我吃飯了,我才緩過神來,緩過神來的還有我心底的想法,我對老師說,落雨是沒有聲音的。

老師說雨一定有聲音,但現在不看雨了,吃飯。我還是東張西望,老師放下碗筷,不說話了,干脆看著我,這神情特別像母親看我的樣子。我吃飯了,有扒拉的聲音,老師說慢點。待我們吃完飯的時候,雨真的下大了。老師說,聽雨吧,然后就自己洗碗去了。聽雨?我會聽么?就像完成老師布置的作業一樣,我必須做出樣子來,側臉,豎耳朵,讓老師看到就行。此時的雨織成了一道雨簾,一眼望去,還是看到了幾柄黃色的雨傘在雨中慢慢地游動著,那是如父親一般男人撐的傘,他們是不管雨小雨大的,雨打在雨傘的上頭,腳在泥地上拔出陷進,雨和泥、水和土融在一起,雨中行的父親沒有踉蹌,也沒有詩意,他們要走過去,去做該做的事情,所以再大的雨水,再響的雨聲,一切與他們無關。

與雨聲有關的是我,雨打在了老師家的窗戶上,連續不斷,噼啪作響。隨著響聲,雨水化為雨點,雨點就像顏料一樣地散開、落下,窗戶底座的接縫里漫出了點點雨水,順著墻壁流下,沉入泥地。這過程很像一次筆尖的涂抹,非常隨意而又自然。是的,向地上傾瀉前的雨水是線條,到了窗戶的雨水是雨點,無聲與有聲的區別是雨的大小,雨的大小是雨力量的比較,一小一大之間,能看出雨的形態,雨的層次,還有雨的歡樂與苦惱。老師又喊我了:“高明昌,我們去班級上課了。”我轉身,看見老師在撐一把傘,傘撐開了,往天空撐去,底下一片空曠。出門跨腳,老師把我攏到她的身邊,很近、很近,老師的一只手穿過我的后背,撫在我并不寬大的肩上,輕盈而又堅定。我幸福得無以言表,只想說,我和老師在一把傘下,但我當時說不出來,后來也沒有說過,今天我才向大家說。

作者單位:上海市奉賢區人民政府教育督導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