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老師都有一顆敏感的心。這個表述其實不一定準確。應該說,好老師對孩子都有一顆敏感的心,因為孩子很敏感,好老師總用敏感的心設想孩子,體貼孩子,久而久之,也就有了一顆敏感的心。

初中時,我有一個數學本,保留了很長時間;之所以保留很長時間,是因為一位數學教師。

他已經很老很老了,滿頭白發,拖著腳,顫顫巍巍,聲音低沉沙啞,簡直就像一個病人。但他溫和、慈祥、誨人不倦。可惜只教了我們一學期。

那時候,我數學極差,幾乎到了病入膏肓的地步。我也像一個病人,無藥可救,站在懸崖邊,只要一撒手,就是粉身碎骨。但我的數學本上卻全是他打的紅鉤鉤。

我親眼看見他打鉤,用一支蘸水筆,插在沒有蓋的墨水瓶中,飽蘸墨水,然后,使出很大的力氣,刷,刷,刷,紅鉤排成一排,前后呼應,像一支整齊的隊伍。那些鉤,筆墨濃烈、酣暢、飽滿,鮮艷奪目,也讓人賞心悅目,每當看到那些振奮人心的紅鉤鉤,我就覺得自己還有救,盡管已經奄奄一息了。

老教師的教法很特別,可能是歲數大了,教不動了。教學基本上都是讓我們自己看,以自學為主。作業也都是當堂完成,每天三道題。他坐在講臺前的椅子上,讓我們過去,一個個面批。我們都是用鉛筆做,面批時,老先生也用鉛筆,鉤鉤畫畫,直到我們聽明白為止。然后,我們用墨水筆訂正,再交給他。我們眼巴巴地看著他,直到他看完作業,摘下眼鏡,擦一擦,再戴上,從眼鏡上方對我們投過來滿意的一笑,我就知道過關了。然后,他就會蘸水,大筆一揮,紅鉤鉤躍然紙上。我的本子上都是嘉許和贊美,化也化不開。

我非常珍惜這個本子,總是揣在書包里,也經常翻看,它是我的證明,也是我自尊的源泉。艱難的數學慢慢也不可怕了,為了不讓自己有一個叉,我非常細心,非常認真,我用盡了自己所有的力氣。我知道只要有一個叉,就不完美了。

后來,讀到張瀚《松窗夢語》中的一則軼事,深有體會。張瀚初任御史前去參見都臺長官王廷相,王廷相給張翰講了一個故事:一天他乘轎進城,剛好下大雨,一轎夫穿了雙新鞋,一開始他小心翼翼地擇地而行,后來一不小心,踩進了泥水中,之后,轎夫便“不復顧惜”了。王廷相說:“居身之道,亦猶是耳,倘一失足,將無所不至矣!”

那個時候,我之所以堅持不想出現一個叉,就是因為自己恍惚明白,一旦有了一個叉,那就跨出了完美到不完美的分界線。不完美的東西,就沒有必要珍惜了。而你自己不珍惜,人家更不會去珍惜。

后來,老教師退休了,我讓那個零錯誤的本子也退休了。完美的東西必須珍藏起來。再后來,新教師來了,教學水平很高,超出老教師很多,我努力不想錯,也曾經連續兩周沒有錯,但總覺得新教師的鉤沒有力道,沒有溫度,輕飄飄的。有一天,我終于錯了,一個大大的叉!那個叉非常醒目,老師似乎是生氣了,“叉”入木三分,劃破了我的紙……

再后來,我的錯越來越多,叉越來越多,但鬼才在乎它呢!任何東西,當你不在乎的時候,你確實是脆弱的,但同時你也是最強大的,你不在乎,它就對你不起任何作用。

我的數學慢慢恢復到了病入膏肓的時候,只是在睡夢中,我還安靜地想起老師的紅鉤鉤,給我的人生增添了無限光彩。

等到我做了老師之后,我才能慢慢審視這其中的奧秘。

首先,孩子是敏感的,脆弱的,任何時候,孩子都需要鼓勵,賞識教育永遠是教師的第一選擇。賞識很可能不僅僅是增加孩子的自信,更重要的是,增加孩子的安全感,沒有安全感,就沒有真正的教育。

其次,教與學,不是老師教,學生學,而是老師教學生學,甚至也不是老師教學生學,而只是老師教學生自學。無論如何,學生的學不打折扣。面對一個終身學習的時代,學生必須從現在開始就能夠自學。

再次,面批是最有效的教育手段,因為耳提面命,耳濡目染,及時問答,這就有了一個場效應。這個效應不僅有助于知識上直線傳遞,更有情感上的和諧碰撞,是最高明的教學相長。

最后,如果說,教師教學水平是師德,那么,老師發自內心真誠的愛更是師德。道理很簡單,因為老師所教的知識未來會過時,但老師傳遞給我們的那一份溫情,卻注定能夠溫暖我們,成為我們生命最深處的信仰,而這,才是不會被忘記的,這才是真正的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