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看新聞,演員羅賓·威廉姆斯去世,很震驚:他給人們帶來那么多歡樂,怎么會得抑郁癥呢?晚上十點多,央視電影頻道播放《死亡詩社》,讓我大意外:豈會有這種巧合!于是想:央視那邊,會不會有一些在學生時代就看過《死亡詩社》的人?他們一定是以此紀念羅賓·威廉姆斯,向他扮演的教師角色致敬。

想想真難過。《死亡詩社》是正劇,閃耀著人道教育的光芒,將成為永遠的教育經典。據說導演開始找霍夫曼主演,霍夫曼說,威廉姆斯一定演得比我好,后來羅賓·威廉姆斯因這部影片得了奧斯卡獎。

好像是1997年初夏,我在上海辦事,忽然下起大雨,于是就近到路邊一家雜志社躲雨,順便看看主編范先生。辦公室剩兩個人,老范是桿老煙槍,我那時也吸煙,兩桿槍對熏。雨大,走不了。老范問起教學,我就隨便聊聊學生的難處,聊做教師的夢,捎帶抨擊社會教育觀。我們的談話引起那位青年編輯的興致,為說話方便,他不怕煙味兒,慢慢往我們這邊挪,最后挪到我身邊,說:“我推薦部電影,你肯定會喜歡;你一定要看,你遇到的事,和電影里的那個老師差不多!”于是他開始講電影,開始只講梗概,但他可能認為一些情節和細節會打動我,于是詳細地描述幾個場景,復述臺詞,講了近半個小時,我們也不抽煙了。他很有敘述經驗,后來我看電影,那些畫面,和聽他敘述而想象的差不多。

這位編輯對教育的激情感染了我,讓我記住了《死亡詩社》。回南京后托人找到一盤錄像帶,雖然已經“劇透”了,看了仍被震得目瞪口呆,我反復看那個結尾,不斷地“倒帶”。我當時不太主張上課放電影,但還是利用兩節課,讓學生觀看。放完了,教室一片寂靜,忽然一陣掌聲,還有同學使勁拍桌子。從那時起,師大附中語文組每年讓學生看這部電影(他們有一批推薦學生觀看的電影作品)。向我推薦《死亡詩社》的編輯王為松,后來是著名出版人。過了幾年,在上海開會,有人敲我對門,找錢理群,我開門告訴他們錢老師下樓了。來人是熟人小劉,見到我很開心,介紹身邊一位女士,說“這位是毛尖”,我一時沒有把眼前文靜溫和的女性和犀利的影評家聯系起來,小劉急了,說“你怎么連毛尖也不認識啊?!”老錢后來說,毛尖是王為松的夫人。我趕緊給為松寫信,說怪不得你向我推薦《死亡詩社》,原來你太太是毛尖啊。為松回信道:我向你推薦這部電影時,并沒有這層關系,是我自己被電影感動了。我一直因此感念王為松,也感激毛尖,師大附中很多老師向學生介紹過她譯的卡爾維諾短篇,教師劇社還排練過根據《尖腳貓》改編的喜劇。前年他們夫婦來南京,我再次向他們表示感謝,還告訴他們:這部電影不但成為師大附中的“學生必看”,而且為越來越多的中青年教師所知,因而也將會有更多的青年會“立”在課桌上。

我也曾建議家長去看這部電影,然而感興趣的人好像并不多。現在,連央視這樣謹慎的電視臺都放了,大家應當放心了吧。我甚至建議大學也放一放,大學生不能只迷“都教授”。

我看這部電影,知道美國基礎教育也經歷過那樣的保守和荒唐,也有那樣陳腐的家庭教育。比如那個尼爾的父親,他非要兒子去讀哈佛大學,學醫,而尼爾熱愛演戲,想演莎士比亞劇;老子逼兒子,兒子自殺;家長遷怒于學校教育,要追究教師責任。專制無辜,啟蒙有罪,如出一轍。誰能想象美國教育也曾如此落后?但他們就是那樣艱難地走過來的,而且直面新的困難。在佩服美國電影界有如此識見的同時,我也想到,中國幾億學生,卻幾乎沒有教育題材的影視,更沒有傳達正確教育觀的電影,非常奇怪。中國究竟有沒有能力拍些反映教育現實的電影呢?

記不清是在哪里看到的了,當年胡適在美國考察,曾聽過小學開學第一課,也是“滿堂灌”,但給小朋友“灌”的內容有點意思,孩子們跟著老師大聲背誦:“我保證使用我的批評才能,我保證發展我的獨立思想,我保證接受教育,從而使自己能夠做出判斷……”這段像《弟子規》般的“經文”,據說是杰斐遜親自為美國小學生撰寫的,兩百年了,是他們的“開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