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2014年5月16日,張藝謀第20部電影作品《歸來》登陸全國院線,該片改編自第二屆施耐庵文學獎獲獎作品《陸犯焉識》。施耐庵文學獎是由興化市人民政府設立、以“中國長篇小說之父”施耐庵命名的長篇敘事文學獎。《歸來》根據小說《陸犯焉識》改編拍攝,講述陸焉識與妻子馮婉瑜在“文革”年代歷經磨難的深沉愛情。張藝謀選取了小說最后30頁的內容,對細節的處理頗花心思,邀請大牌戲骨們重磅助陣。

該片由陳道明、鞏俐、張慧雯領銜主演,郭濤、劉佩琦、祖峰、閆妮、張嘉譯、辛柏青、陳小藝、丁嘉麗傾情出演,入選第67屆戛納國際電影節特別展映單元影片,最終在中國內地收獲2.94億票房,刷新了國產文藝片票房紀錄。《歸來》除了是張藝謀時隔多年回歸文藝風格外,更是首次采用了世界最尖端的4K高視效制作技術,是中國電影史上首部IMAX文藝大片。該片被編劇鄒靜之稱為苦心之作;被作家莫言稱為直指人心的電影;被導演斯皮爾伯格評為震撼、感人與深刻的電影。

張藝謀新片《歸來》公映至今月余,不負期待成為公眾話題焦點。從各個角度衡量,這部電影都必然是2014年不多的還值得被談論的國產電影。雖然很長一段時間以來,張藝謀作品的水準幾近失控。但無論如何,他依然是本土導演中的佼佼者。且《歸來》以原著的聲勢為依托,實在有太多成為一部優質電影的可能。然而,看完影片的感覺還是有一腔抱負無從寄托的空虛。那是攢了滿滿的熱情準備為導演鼓掌叫好,卻一下子發現根本無從叫起,心頓時空了的茫然。

筆者并不為從《陸犯焉識》到《歸來》,對原著的改編劍走偏鋒,情節剝離的只剩原著中極小的一部分而失望而否定電影。從電影的文學改編模式本身而言,類似《歸來》這樣的處理方法仍屬中規中矩。而一旦從文學走向電影,改編就是一次再創作。哪怕如某些言論所認為的《歸來》從《陸犯焉識》里拿來的不過是陸焉識和馮婉瑜這兩個名字。其實所有對影片脫離原著大為詬病的深層原因還在于影片本身的不夠完滿,如果影片基于自身的再創作達到觀眾心理預期,是否遵從原著就只是一個純觀念性的問題,而不會像如今一樣,仿佛電影的失敗全在于沒有忠實于原著進行改編。

事實是,如果我們完全拋開原著,《歸來》依然有足夠深厚的底子支撐起自身,成為一部內容和它的名字一樣意味深遠,有無限敘事可能的電影。因為種種原因,二十年有家歸不得的丈夫終于能夠回家,夫妻因此可以團圓,然而妻子卻患了失憶癥——這樣一句話在創作的技術層面上提供了太豐富的創作素材,有無數條道路可以通到終點,甚至有無數個終點令創作者選擇。故事最終以目前的方式呈現,很難認為簡單的僅僅是編劇水準高低的問題,更有可能就是一個選擇的結果。這樣的選擇可能基于個人喜好,也可能如一些觀點所認為的考慮到審查制度不得不如此妥協——這個說法倒是為影片開脫了。就算作為一部講述黃昏戀情,浪子回頭的純愛電影,《歸來》改良自我的空間都相當廣大。

但凡涉及有較為復雜政治背景的電影的失敗,慣性的評論總拿太過淡化這個政治背景說事。我們都忽視掉的根本性的一點是,電影固然會因為它背后強大的時代背景和對政治的批判而顯露出某種深刻,但電影更多的存在方式是——電影本身。電影更多的功能和存在價值在于它描寫了平凡的和不平凡的人性,在普世和庸常的環境和價值觀下,而非特定和極端的情境。具體到《歸來》,就是當離散多年的夫妻終于有機會重逢時,期待多年,忍耐多年,揪心多年,已年華老去的彼此之間重新相認相識的過程和其中那份難以言說的感情。這一切,沒有經歷過的人自然難有切身體會,也需要極敏感的心靈去感知。但若說非要經歷過才能理解,所有的藝術作品恐怕都將無法存在。如果說,這是一部在拍攝立場上將年輕觀眾拒于門外的電影,在商業訴求方面顯然不可能。雖然為數不少的評論指出影片節奏平緩,畫面用色清淡,毫無任何特效、特技、商業噱頭來為影片增加賣點,從而說明導演在刻意地弱化影片的商業性。然而,單看影片的演員陣容就足以將這一結論推翻。一部擁有眾多明星的電影如何能叫做不商業,啟用明星拍攝電影是商業片定義的首要元素。《歸來》在刻意低調的外表之下是一部十足的商業電影。

一面是骨子里極度的商業化,一面是表面影像刻意地去商業化。兩種極難融合的元素的拼貼,成就了今日差強人意的電影《歸來》。目前的表現,導演和編劇缺乏駕馭這樣一部電影的能力。從影片的情節中可以看出他們異常的努力,想象著這樣一對夫妻的重逢,想象他們之間深如大海的思念和相知。以他們所能設想的種種方式來外化這種情感——彈琴、讀信,大年夜的一碗餃子,從最平淡的生活到浪漫地帶有小資情調的景象——當《漁光曲》緩緩響起,影片煽情的意圖無比明顯。

相逢對面不相識的無奈是人世間的大痛。卑微如我們,卑微如陸焉識,在這個世上所能擁有的,所能寄托的,所能將幸福系之于其上的,最終不過是一點凡人的情感。這情感讓渺小的個體生命擁有一些光亮。由此,陸焉識的一切行為并非不感人,馮婉瑜將近二十年每個月五號帶著書寫著陸焉識名字的牌子到火車站等候西寧來的火車更令人唏噓心酸。然而影片為這對夫妻選擇的相認方式決定了影片的整體質地。一遍遍地嘗試以不同方法喚醒記憶的情節將影片帶入了抒情小品的境地。影片敘事前提所必然產生的接近絕望的疼痛被輕而易舉地消解了。

在眾多的評論中曾經看到一段,評論者說如果能將書中陸焉識在樓下看到樓上,馮婉瑜和丹丹恰好在窗口的情景拍出來該有多好。相信這是很多讀者和觀眾的心聲。想起一部叫做《純真年代》的美國電影,影片結尾,恰好也有一段男女主角分離數十年后再次能夠有機會遇見,男主角卻最終選擇不重逢的場景——整體畫面和《陸犯焉識》中的非常接近。情感上無比克制、鏡頭表現含蓄優美。《歸來》卻有心地將這樣的情景舍棄,是純技術性問題還是認知上刻意的取舍呢?

二十余年成一夢,此身雖在堪驚——宋人十三個字道盡陸焉識歸來的坎坷和蒼涼。千百年來,人的際遇和情感并無變化,影片質量高低實在和是否強化特定的時代背景沒有必然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