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生時代是一生最美好的歲月,而中學時代,更是這美好歲月的高峰。與同學們相比,我的中學卻不堪回首,畢業后就被下放到安徽最窮的地方,一時前途茫茫,為了解決自己思想人生的困惑,也因為人天生有好學之心,尤其是出于年輕人對知識的饑渴,我開始自學。在那樣惡劣的生存環境下,怎么還會學哲學、學外語?我的回答是:我想占有人類千辛萬苦創造和傳承下來的寶貴遺產——人類的精神文明、知識和文化。

我們這代人的確有很多與現在流行想法不同之處,對我們來說,生命不等于呼吸,活著不等于生活。人生在世,總要追求值得追求的東西。人不能虛度一生,追求知識、追求真理是人的本分,是人之為人的標志。

教育的教化功能

教育是人之異于和優于動物的根本之處。論自然天賦,人不如許多動物,但人終于在自然界的生存競爭中勝出,那是因為人并不僅僅依靠自己的自然稟賦,哪怕這種稟賦在某些人身上達到極高的程度,而是通過教育把一代又一代人取得的成就傳承下去,使人類不斷超越自己,而不是像動物那樣,憑其本能做到令人嘆為觀止的事,卻無法傳承,只能不斷重復。原始教育的目的是傳承已經取得的成就,當然后人受教育不僅是照單全收,而是在此基礎上進一步發展和超越。這也是人類文明日新月異,不斷發展的原因。

人類得以在自然界中勝出,最終形成人類世界,他是因為人類能形成一個共同體,依靠集體力量來克服困難,創造地球文明。但是就先天而言,人畢竟是動物,是后天通過教育和教化才成為人的。教育對于人能否成為合格的社會成員至關重要,真正的教育家都把培養人作為自己的根本目標。

在中國,教育之“教”也就是“教化”之“教”。古人首先把教育理解為教化,即讓人明白做人的道理,這是任何一個社會的當務之急,否則社會就不成其為社會。而人如果不懂做人的道理,不接受教育,也與禽獸無異,孟子就是這么說的:“飽食暖衣,逸居而無教,則近于禽獸。”中國古人從來不把讀書學習看作是解決生計的準備手段,而是當作成為一個真正意義上的人的必要途徑。

在我看來,現代教育最大的問題就是剝去了教育的教化功能,而把它變成純粹知識和技能的傳授。教育不再承擔培養學生成人的責任,而只是為學生今后的就業負責。有助于就業的學校、專業,學生趨之如鶩,反之則乏人問津。這樣一來,就有問題了。學校不再告訴學生做人的道理,學生也絲毫不以此為意,成績決定一切,學生成為一個人形機器,有知識,有技能,卻缺乏人的情感和良知。他們的生理年齡在增長,但人文水準卻始終處于極低層次。最明顯的是,他們不知道,一般也不太思考人生的意義,拼命學習只是為了將來能“飽食暖衣”,有富裕的生活,看起來好像有追求,實際上拋擲了大好的年華。

如果只是為了找工作而學習,那就必然把學習限制在狹窄的范圍內,就不能充分享受人類文明的偉大成果。人如果只是為了吃飯而活著實在太可悲了,真正的人生應該是很豐富的。可現在,大家差不多都是以工作作為受教育的唯一目的,著眼的只是生計,而不是生命。固然,生命離不開生計,但生計不等于生命,不管怎樣,人生的第一任務是堂堂正正做個人,從這個角度而言,今天流行的學習觀太有糾正的必要。

北宋名臣范仲淹“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的名言流傳至今。范仲淹出身清寒,在斷齏畫粥的情況下,卻首先不為自己著想,而有以天下為己任的意識,此范文正公之所以偉大。當然,這也是中國傳統教育的成果。這種教育理念雖產生于古代,卻具有永久的價值。

當今世界流行的教育思想,卻是為了適應資本主義的邏輯而產生的。資本在解決生計問題的借口下,把人類的價值簡化為只有能為資本發展和服務增值的才是有價值的,否則一概予以否定。現代教育自覺不自覺地迎合了資本的需要,人們不再把培養自己為人作為教育的目的,而把成為資本機器上的一個齒輪與螺絲釘作為教育的唯一目的。家長、學校與社會以孩子將來的就業為唯一目的,看起來好像是為孩子考慮,其實是在剝奪孩子最重要的東西——他們的生命意義。

中外教育思想中的“成人”傳統

中國古代哲人和西方古典教育思想家,都充分肯定人擁有各種潛能,而教育的目的就是把人的潛能充分發揮出來,使各種能力達到極致。無論是孔子“君子不器”的思想還是西方人文主義的教育理念,都反對把人專業化,人不能僅僅成為一個除了專業知識與技能外幾無所知的專家,而是全面發展的人。傳統的“君子不器”思想把學生當人,而現今培養所謂專業人才的思想是把人當物。

在我國古代,教育分為小學和大學,小學學文字訓詁之學,而大學才學成人成己,治國平天下。《大戴禮記·保傅篇》說:“古者八歲出就外舍,學小藝焉,履小節焉。束發而就大學,學大藝焉,履大節焉。”“小藝”指文字,“小節”指灑掃應對進退。大藝即《詩》、《書》、《禮》、《樂》,大節乃大學之道。“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于至善。”學首先不是學客觀知識,學是成己成物的必要步驟,是人生的頭等大事,它不僅是智性活動,更是生命實踐活動。

所以中國傳統思想從來是講知行合一,不能行就等于不知。這與西方講理論與實踐分野不同,他們把人生算在知識范圍外,中國人的“學”是生命之學,“知”是實踐之知。這種知或學本身就是生命活動的主要部分。孔子不輕視客觀知識,他是那個時代知識最豐富的人之一。但是,對他來說,“多聞,擇其善者而從之,多見而識之,知之次也”。而現今的人恰恰把生命之學不當學,而只認謀生之學。將生命之學當作所謂客觀知識,就根本不可能懂我們傳統的生命之學,或成己成物之學。《大學》開頭的四句話就闡明了大學的根本目的:“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于至善”,關鍵是“止于至善”。這說明祖先們是將個人進而天下的完善作為教育的根本目標的。教育固然是要教客觀知識,但更要育人。人文教育從性質上說就應該是以育人為根本目的的。古代西方的教育,尤其是古希臘,基本也是以人文教育為主。到中世紀,由于教育基本掌握在教會手中,才以神學為主要內容。雖然文藝復興在相當程度上推動了人文教育的發展,但進入近代的西方教育卻不能不越來越受市場需要的制約。例如最早的大學出現在中世紀晚期,但卻是應當時社會城市生活和經濟發展對律師與醫生的需要而產生的,并不像人們想象的那樣是思想自由、學術獨立的產物。當然,大學產生后,教育逐漸擺脫了教會控制,的確也促進了思想自由和學術獨立。

隨著現代性的發展,敏感的思想家開始看到現代生活方式和教育制度對人全面發展的負面影響,提出以人的全面發展為目的的人文主義教育理念。盧梭首先發現現代教育制度實際上是對人天性的束縛,主張通過教育使人的天性得到全面自由的發展。康德也認為:“人只有通過教育才能成為人。除了教育在他身上所造就出的東西外,他什么也不是。”柏林大學創辦者洪堡繼承了盧梭和康德的人文主義教育理想,以此作為柏林大學的辦學宗旨。人文主義的教育理想認為教育歸根結底應該是人文教育,即以全面和諧培養學生的人格與個性為目的。

美國西點軍校的校訓是責任、榮譽、國家。今天流行的卻是個人主義價值觀,雖然人們有時也講責任感,但卻沒有從根本上理解責任感的意義。其實只要我們是社會的人,就有不可推卸的責任。不同社會角色有不同的責任,學生的責任感在我看來,首先不是對自己和家庭的責任,而是對社會、國家和人類的責任。我們之所以有今天,是因為無數他人的幫助。而我們之所以能享受物質和精神財富,也是拜前人所賜。也許我們無法回報前人,但我們應該回報人類。回報人類,當然包括回報父母師長。努力完善自己,使自己成為一個真正的人,不虛此生,才是對自己負責。要做到這一點,必須徹底摒棄時下社會流行的學習觀,樹立正確的學習觀。“學之為言覺也,覺悟其所未知也。”這是古人對學的認識,學不僅是學習和掌握客觀的知識與技能,更是培養自己的人格與品德,尋求對人生的覺悟,追求真理,以期未來盡最大努力有益于家國人類,這才是學習的真正目的。若為生計而學,則不是在學成人,而是在學謀生,此為古人不取。

中國近代教育家,也都把“成人”放在教育首位。蔡元培先生堅持認為,教育乃“養成人格之事業也”。他并不反對培養專門人才,但培養人格更重要,因為“國民人格的完善與否,則事關國家的隆盛”。現在普遍道德淪喪的情況,從反面證明了蔡先生的遠見卓識。曾任清華大學校長的梅貽琦也認為,《大學》之道是成己成物,所謂“成己”,就是人格之培養。人格有知、情、意三方面,但現代教育只重客觀知識的灌輸,連自我認識能力的培養都做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