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總統的競選顧問拉爾夫·里德說過:“政治在很大程度上就像個愛情故事,它的誘惑力在于神秘。沒有神秘,就不會有魅力?!蹦撤N程度上,課堂也像愛情故事。一成不變的課堂,哪怕是精美絕倫的一成不變,也會讓人呵欠連天,味同嚼蠟。熊芳芳顯然熟稔這樣的道理。近幾年她的課堂一直在變,尤讓人驚嘆的是,她的每次變化都是因為需要而變,出神入化而又百般妥帖。她的課堂,就像一盒巧克力,你永遠不知道,她下一塊巧克力是什么味道;但又總讓人無限期待。每每聽她的課,我總在想,她怎么能這樣上?轉而又想,她為什么不能這樣上?課堂本天成,妙手偶得之。熊芳芳就有這樣的妙手。在我看來,熊芳芳身上具有一種非理性的東西,她好像是憑直覺而不是憑邏輯在教書,而這,正是她課堂魅力的一部分。

《遠行希臘》就是這樣的一次課堂叛逆,她直接串講,直接灌輸,而且自得其樂,學生也是甘之如飴。

始終微笑著的熊芳芳老師,骨子里其實是叛逆的。當她讀到了最美麗的叛逆女人鄧肯的時候,如果她四平八穩地上完這節課,她就不是熊芳芳了。鄧肯是一個異類,她對舞蹈的革命是反叛性的,熊芳芳也是一個異類,她對課堂的反叛也是顛覆性的。這一次,她必須要叛逆,酣暢淋漓地灌輸一次,因為這是她欣賞的人,她所愛的人,也是她所愛的自己。她自信能夠把一個原汁原味的鄧肯傳達出來,把自己生命和靈魂里的東西傳答出來。她內心里,一定堅定,這也是一次洗禮,一次重生,她有信心,能夠激發學生生命里同質的美感和贊嘆,使得他們喜歡上鄧肯,進而理解這一個特立獨行的藝術家和情人,并深入到她藝術生命里去。

鄧肯的魅力,無需贅言,對鄧肯自傳任何的添油加醋,都是蹩腳和拙劣的。這是熊芳芳老師選擇直接灌輸的又一個理由。

很多的時候,我們被所謂新課程的理念綁架了,我們陷入了一種主體性神話,小狗在叫,大狗卻不敢叫。面對自己喜愛的文本,就算有獨到的見解,也不敢剖析,不敢批判,更不敢灌輸,老師削足適履,逐漸成了課堂上可有可無的角色,甚至淪為插科打諢的小丑。久而久之,學生們夸夸其談,眼高手低,卻又淺薄可笑,我們還只能一味地賞識。語文課和語文老師的尊嚴都快被我們消耗殆盡了。

熊芳芳則不然,她用自己的課堂,給語文老師贏得了尊嚴。唯有拴住學生的目光,培養學生對語文真正的愛,才可能獲得語文老師完整的尊嚴。這是熊芳芳語文教學之路給我們直觀的啟示。

我們不妨來看鄧肯。

這個超級夢想家,這個無與倫比的情人,她認為女人是大地之母,萬物之精華,她赤著腳,身披薄如蟬翼的舞衣,抒發著女人身體的精妙,對著太陽和上帝,把造物主對女人的首肯、贊美和感激表達得淋漓盡致。她以獨創一格的舞蹈,找到了人體與音樂的最佳結合形式,并集中表現了女性主義者立場,成為現代舞蹈之母。

直到今天,許多人對鄧肯還存在著誤解。一些人只看到鄧肯驚世駭俗的愛情,一部分人只看到鄧肯意志和精神的力量;只有很少人才看到鄧肯人格的另一面,她反叛傳統舞蹈,不是心血來潮,而是有著自己的美學價值與哲學觀念。在她看來:美不僅在外表,也是人與自己、與社會中的他人及宇宙的和諧狀態,因而舞蹈是社會、政治,也是宗教。

這很少的一面,正是熊芳芳老師所著力強調的。鄧肯為何遠行去希臘,其原因不也就在這里。

雨果說:“西方文明有兩大元典——荷馬史詩和圣經,兩種相輔相成的文化傳統從中生成:一是肯定人類健全欲望的古希臘人本主義傳統,二是關注人類精神道德價值的希伯來神本主義傳統。”

鄧肯之所以反對芭蕾舞,就是因為芭蕾舞的作假和束縛,高高在上,不食人間煙火。鄧肯背后的美學價值和哲學思想都源自希臘,而芭蕾舞是與希臘精神背道而馳的。

鄧肯去希臘,既是朝拜,也是尋根,更是皈依。

希臘首先是自然主義的,自然主義最大的對立面就是人為主義的。這就是熊芳芳老師所強調的自由精神。

鄧肯的藝術極其強調自然、自由,最自由的身體里蘊藏著最高的智慧。鄧肯甚至說:“我得感謝上蒼,因為我們小的時候母親很窮,既養不起仆人,又請不起家教。正因為如此,我才得以自然健康地成長?!?/p>

希臘還表現出一種真性情和真血性。這一點也是鄧肯所激賞不已的。

鄧肯異想天開的愛情觀和婚姻觀可見一斑,她放縱自己的情欲,在男人世界中恣意游戲,但同時也被這種放縱所累。鄧肯曾經表述過,“人生最偉大的東西是愛情”,她的舞蹈也是愛情。她是一個為愛所生的人,當然,也是為舞蹈所生的人。

希臘文化還強調一種高峰體驗。喜歡把什么事情放在高峰和刀鋒上體驗,就是放在生與死的境界上去加以體驗。

鄧肯的藝術生命追求的就是一種極致的高峰體驗,舞蹈如此,愛情亦然。在她的詞典里,從來就沒有什么茍且和折中,要不熱烈地愛死它,要不憤怒地燒毀它。連最后她自己的死,都那么悲壯,也那么羅曼蒂克。

古希臘還具有一種形而上的動力觀,注重把事物上升到某種主義。古希臘是很多主義的發明者,英雄不叫英雄,而叫英雄主義;浪漫不叫浪漫,而叫做浪漫主義。

沒有一片樹葉是相同的,也沒有一朵浪花是一致的。這是海洋文化的一大特點,充滿著包容和浪漫氣息。這也代表了鄧肯的信仰和追求。在鄧肯看來,“大自然,尤其是大海起伏跌宕的浪漫節奏,象征著宇宙間萬事萬物在地心引力作用下的運動規律、基本形態和自由精神,而古希臘民間舞和瓶畫上的舞蹈形象最能代表這種本質性的運動規律、基本形態和自由精神,因此,她以這兩種帶有邏輯關系的東西作為自己的動作來源,一種是大自然本身,另一種是最接近大自然的古希臘藝術?!?/p>

在君士坦丁堡,一位亞美尼亞老女巫對鄧肯這樣預測:“你是太陽神的女兒,你被派遣到這個世界上來,為人類播撒快樂。你所帶來的快樂,將來會成為一種信仰……”

她的舞動,不是身體的,至少是身體主義的。而這,就是鄧肯的信仰。

熊芳芳用重生、重建和重活來概括鄧肯遠行希臘的結果。重生是藝術的重生,重建是生活的重建,重活是生命的重活。這是鄧肯希臘情結的集中體現。熊芳芳的創造性在于,她用心理同構和美學共識來解讀鄧肯希臘情節的原因,這的確是不刊之論。

鄧肯尋夢而來,夢碎而去。正如課前演講所說的那個成語——浮生如夢。既然是夢,就必然有夢醒時分。鄧肯在《未來之舞》中說:“復興理想的古希臘世界,我不是指抄襲、模仿;而是被它的氣息養活著,從神靈感應中創造個人的特色,牽引著它的美走向未來?!睆倪@個角度來說,鄧肯似乎并沒有夢碎或者夢碎,她遠行希臘的目的還是達成了。當然重活只能是泡影,正如她自己所說:“我根本就是現代人,和別人沒什么兩樣,這一點永遠也不會改變。我們所追求的古希臘人的感覺,永遠也不可能真正體會到。”這是夢醒之人最清醒的認識。

前面說的是鄧肯,后面再說自傳,第四部分,熊芳芳老師開始引導學生讀《鄧肯自傳》。在區別“自傳”還是“他傳”誰更精彩上,熊老師的點撥極為精辟,好的傳記在于“你的生命經了火,煉出了真金,也賠上了灰燼。”

文本的內容是鄧肯到希臘的朝拜,是鄧肯的重建和重活,我覺得這堂課對于芳芳也是重建,也是重活。尤其是看到鄧肯教孩子舞蹈的那一段感悟:“她不愿使自己的舞蹈系統化,成為一種固定模式代代不變地相傳。她教的不是技巧,不是模式和方法,而是為她們打開一條精神的通道,它通向靈魂自由的藝術創造?!边@既是在說鄧肯自己,更是在說熊芳芳自己。

作為課堂的閱讀目標,這節課熊芳芳老師的指向就是讓學生喜歡上鄧肯,進而閱讀《鄧肯自傳》,我覺得這個目標很切實,學生課后一定會興致勃勃地去閱讀,這就是目標的最好達成。

語文課有時候不能夠承受之輕,有時候也不能承受之重。

我曾經不止一次說過:語文老師不讀書,是主動墮落,罪加一等;語文老師沒有讓孩子愛上讀書,是客觀犯罪,貽害無窮。

能夠用一堂課,讓學生喜歡上一個人,閱讀一本書,并且意識到一種獨立精神和自由意志之可貴,善莫大焉。

向芳芳老師致敬。

(注:熊芳芳,《語文教學通訊》《中學語文教學參考》《語文世界》等雜志封面人物、《教師月刊》“新銳人物”。全國課堂教學大賽一等獎獲得者。有專著《生命語文》《語文:生命的,文學的,美學的》《語文不過如此》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