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近日,北京大學社會學教授鄭也夫新書《吾國教育病理》出版發行。鄭也夫教授談及教育問題認為:中國為什么出不了大師?只因為復習太多!學生在花大量的時間領教學習沉悶,不可能有激情。現在學校太“千校一面”,社會教育大管理者要放權,只有多樣化才能“不拘一格降人才”。教育要消極一點,對孩子成長不能太干擾

第一個觀點,我自己主張和提倡消極的教育觀。怎么講?我們從事的所有工作都應該積極進行,絕大多數工作都應該積極進行,但也有少數工作不能積極進行,比如家里要養花,不能太積極,太積極可能就養死了,我想大家直接間接地對養花有所了解。再有是看某一種病,我的親屬去肛腸醫院看病,肛門出點問題看看,對此病人和大夫有共識積極地進行治療(動手術)。手術完后,我聽見大夫跟病人交代,回家后每天要清洗、敷藥,但此后不要太勤了、別太積極了。我覺得這話說得很深刻,養花和去肛腸醫院治肛門不能太積極,因為這是生命,是器官,它們本身有自己的自主性,能夠自己運轉和康復。當你面對學生和孩子時也一樣,他們是更復雜的生命,是一個小宇宙,在想一些事和做一些事,對一個孩子不能太干擾,讓他們像花一樣生長,他的基因賦予他的生長,如果老是干預就會影響生長。我的父親養花動輒就換一個花盆,這個花好幾天不能生長,很快就死掉了,所以不能太積極,消極一點,因為你所面對的是一個生命。

為什么要消極一點?不要把工作看得太重要,認為工作決定孩子的成就、方向、一生。有兩個字眼:一個是“教”,一個是“學”,它們非常不平衡。我主張“教”消極一點,重要的是“學”,學生愿意學,有興趣有積極性一切都有了。如果沒有,老干擾,學生沒有興趣,產生不了自主性就報廢了,就是廢品。老話說得非常好:“師傅領進門,修行在個人?!钡珜τ谶@句話很多人不愿意領會。在《論語》里,“學”出現了56次,“教”只出現7次,而且“教”字出現時不是今天“教(第四聲)”的教,而是別的大而化之的東西,比如君主對百姓怎樣,不是今天的“教”,說的全是“學”,孩子靠“學”不是靠“教”,“教”也不是教科目的知識,而是教他會“學”,這才是真的。所以我的第一個觀點是:消極的教育觀,不要太積極。當然希望大家不要狹隘理解,如果在美國不需要這么說,因為他們的教育就比較消極,調整要積極一點,走“中庸”之道會好一點。

分流與放權:闖出教育大一統的魔網

第二個觀點,我的書《吾國教育病理》給了兩個方案,一個是分流,一個是放權。為什么放權?結合自己的興趣、方向設計自己的人生,這是放權,現在學校變得太千校一面,應該多樣化一點,只有多樣化才能“不拘一格降人才”。社會教育大管理者應該放權,在社會中應該產生私立學校。前些天炒作比較厲害的南科大,南科大最后的歸宿令我很失望,南科大一直努力奮斗,希望教育部對他們的學歷予以承認,我希望他們不謀求教育學歷的合法化,希望大家走一條小路,希望他們招來一些“異類”的學生(分數不是特別高,但很有天分)到這里來學習,學后,拿到的學歷教育部雖不承認,但學到了真正的本領,面試時,人家發現這個學生很不錯,久而久之不被教育部承認的學歷被社會承認了,那這類學校就被社會承認了,這個學校就給社會插進一種“異類和不同”,打破教委大一統管理的模式。現在的歸宿是慢慢被教育部承認了。當然能否走另外一條路很難說,可能死掉,因為辦教育要收很多錢,給不了正式文憑家長不愿意孩子到這里來,但我希望有這樣另外一條路,動員天才少年進入,因為他們是真正愿意辦教育的管理者和教師,如果這樣結合會更好。

再比如我看到一個商人在重慶郵電大學辦了一個學院(三本),他們這里的學生不是要在這兒學多少知識(在知識上競爭不過別的學生),而是要在這兒好好成長發育,他們現在要在這兒很好地生活,他們在這兒長大很愉快很陽光很健康,善于跟人交往,在這里成長四年很好,情商很高可以做很多事。若性格內向不能交往,強行在他肚子里塞一些知識到社會又能怎樣?南科大想闖自己的路,這個商人自己花錢辦一種新型學校,我希望大家能夠闖出大一統的魔網,形成多樣的學校,當然上面要越來越開放,允許辦一些私立大學、中學、小學學校,比如香港,在深圳辦一些中文大學分院,他們的老師過來教。總之開出一些新的樣式和類型,中學有混校、男校、女校,大學應該有高等教育、有綜合大學、有學院,應該有兩萬多人的大學、有兩千多人的大學,以及形形色色、各式各樣的職業學校,形成多樣化。

大家都走獨木橋,走在獨木橋上怎么緩解獨木橋的擁擠?我覺得沒有辦法,讓人少一些,釜底抽薪,高考報名少20%、30%,競爭就有所緩解了。我出的主意是這個,在德國這個辦法行之有效,兩撥人各得其所,一撥人讀高等教育,一撥人讀職業學校。德國工業的秘密武器是德國的職業教育教得非常好,有很多人從來不想要讀高等教育,就是想做一個拍拍胸脯、響當當的好技工,這也能得到不錯的收入,也能在社會上獲得尊重。我說分流有人性上的依據,現在讓不愿意讀書的孩子去讀,是被父母綁架了,應該分流。但德國的路在中國很難走通,有三大障礙:一個是一個孩子不管讀不讀,父母肯定捆綁,如果有兩個、三個孩子會選擇真愛讀書的孩子,其他不愿意讀就不讀;現在不成,一對父母就一個孩子,讀得讀,不讀也得讀,現在人口政策已經寬松,家長們對這個事的態度可能會慢慢好轉,但已經成病了,需要慢慢走。二是教育需要分流,現在不分流不行,但分流難乎其難,為什么這么說?讓農村人讀技能學校,他們會問你,我讀完后有城市戶口嗎?他們也看明白了,這個社會是一個貧富差距越來越大的社會,如果我天分很高,不讀行嗎?不讀注定就是二等華人,我天賦還可以,為什么要甘于做二等華人?德國做技工很有尊嚴,收入也不低,比博士生低一點,但別忘了比你多掙了六七年的錢,你在苦讀,我在這兒喝啤酒、談戀愛,一生算下來比你差不了多少,而且玩得很高興。如果我們的社會不讓貧富差距小起來,學習會非常異化,學不出來,因為學習根本不是憑興趣自主的學習,而是變態地學習,兩頭都倒霉。三是當官,考公務員,為什么要重視高學歷,這是荒誕的。做任何工作不需要高學歷,一些大男孩們做出量子力學,26歲做出偉大成就,有的人是24歲,有的人是22歲,22歲他們讀的不就是大本嗎?怎么不可以把物理搞得非常精致?完全可以,完全不需要博士學歷。但不需要博士學歷怎么挑選?這是一個入場券。學物理學跟讀博不要緊,因為研究物理跟讀博士很相似。做官不一樣,泡圖書館、實驗室沒用,應該當一個干部,從鄉干部干起來。所以我認為從官場開始到公司到方方面面的用人單位都應該看破這個把戲,找一個后生去你那兒干活,不要迷信學歷,只有把下游的事看住,上游才能消減一定要讀大學、一定要讀高學歷的風氣。這是我對分流的看法。

在中國受了中小學12年教育的人,注定拿不到諾貝爾獎

第三個觀點,中國為什么出不了大師?兩個字:“復習”(教育中的“復習”)。不能復習太多,復習大多是領教學習的沉悶,花大量的時間領教學習沉悶,人們不可能有激情,注定學生厭學,那肯定就毀了、廢了。學習過程中應該有很大部分時間是亢奮的,因為是新知,知道“牛頓定理”,覺得很微妙,一直圍繞著它轉,少年本身是好奇的,應該一直被新知誘惑著一直亢奮,如果亢奮不起來就越來越沉悶:三大定理我都讀了,復習了10遍,怎么還要復習?早就及格了,但不行,后來考了80分不行,考90分不行,考了95分后,復習得非常厭倦,那這個孩子的學習就廢了。所以在中國受了中小學12年教育的人,不管大學是讀哈佛、耶魯還是牛津、劍橋,注定不可能拿到諾貝爾獎。本來天賦非常好,可以做千里馬,但讓它拉一年磨,以后,再讓它做千里馬,你把繩子解了,叫它撒個歡都不會,因為它的想象力被修理得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