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從《重慶晚報》上看到一張場面壯觀的照片——大操場上,成百上千的人排得整整齊齊,橫看豎看斜看都宛如大型體操表演;仔細看,是孩子正給家長洗腳——母親(或父親)坐著,腳伸進盆里,孩子蹲著,雙手正搓著一雙成人的腳。

這是最近幾年比較時興的一種“德育方式”,而且還是“德育創新”。但我很自然想到幾個問題:第一,組織這次活動的教師在家里是否給父母洗腳?自己沒做到的,偏要孩子做到,這是什么“德育”?第二,就算組織者本人每天都回家給父母洗腳,于是想把這種美德推而廣之,然而是不是有了這么一次聲勢浩大的“洗腳秀”,孩子們從此每天都會給爸爸媽媽洗腳了?第三,這些爸爸媽媽們大多四十歲上下,身強力壯的人需要孩子給自己洗腳嗎?第四,孩子今天在學校操場上給父母洗腳了,但他回家給自己洗襪子嗎?洗內褲嗎?他每天早晨起來收拾自己的床鋪和房間嗎?他每次吃了飯都洗碗嗎?在家掃地嗎?周末幫著媽媽做飯嗎?

如果我們可以把“道德”簡單地定義為其實就是人與人之間交往的行為準則或者說規范的話,那么我也可以通俗地把德育定義為其實就是教會學生如何在社會生活中自然而然遵循文明的行為準則。甚至可以干脆簡潔地說——德育,就是一種積極的生活方式。

這里有兩個關鍵詞:“生活”與“自然而然”。而上述關于組織學生給父母洗腳的“德育”,既非“生活”的,也非“自然而然”。因此,在我看來,這樣的“德育”是應該摒棄的。

但是,我估計“洗腳秀”的策劃者組織者是不會這樣想問題的,他們只關心他們組織的這次活動是否“搶眼球”?這樣的場面通過報紙和電視臺展示出來是否有“畫面感”?是否有“視覺沖擊力”?是否有“轟動效應”?然后,年終進行德育總結評比時,這樣的活動是否能夠獲“德育創新獎”?

類似的簡單化作秀般的“德育創新”還不少。比如,為了讓孩子體驗媽媽懷孕的不容易,便讓小學生在肚子上綁一天或一周沙袋;為了讓孩子體驗親情,便將全校學生集中在操場上,擁抱爸爸媽媽;為了讓孩子感恩,同樣是在操場上讓孩子們一起喊:“爸爸媽媽,我愛你!”然后齊刷刷地給爸爸媽媽下跪……

我知道教育必須通過一定的形式,我也不反對適當地開展一些類似演講比賽、參觀訪問之類的德育活動。但有效的德育主要不是靠這些。德育應該給孩子呈現一種自然的生活常態,一種舉手投足的自然。盡管我相信,類似“洗腳秀”之后,孩子們的命題作文中一定會有許多諸如“通過這次活動,我真切感受到了……”之類的語言,但是如此一次性的“感人肺腑”,一次性的“震撼人心”,一次性的“催人淚下”,一次性的“強烈反響”……就真的能夠收到持久的實效嗎?

我愿意再次強調,德育是一種積極的生活方式。所謂“積極”說的是行為文明規范,符合公民精神;所謂“生活”指的就是我們(不只是學生,還包括教師和學校的所有成員)每時每刻彼此交往的狀態。和其他學校一樣,我校也有必要的“德育常規”或者說叫“顯性德育”,如升旗儀式呀,報告會呀,還有歌詠比賽、征文比賽、演講比賽、板報比賽等各類活動,但我校的德育更多的是一種情境,一種氛圍,一種氣息,一種感染……如何讓日常生活充滿德育因素而又盡可能了無痕跡,這是我校的德育追求。

全面論述并展示我校的德育,顯然不是這篇短文能夠完成的。但我愿意講幾個小故事,讓讀者感受一下作為生活方式的德育應該是怎樣的。

故事一:開放的書吧

我擔任校長后,在教學樓下面建了一個一百多米長的開放書吧。所謂“開放書吧”就是把許多書都放在開放的書架上,孩子們課余時間都可以隨便翻閱,不需任何借閱手續,也沒有人看管。因此,每當下課,或者午休和下午放學后,開放書吧里總有不少孩子坐在那里靜靜地看書。

最初反對的老師不少。他們擔心,這些書會不會丟失呢?表面上看,開放書吧是為了方便孩子們課外閱讀,但我還有一個更深層次的考慮,就是營造一個自然而然的德育情境。這個“情境”,就是開放書吧里那些書的安全。在我看來,這些書無論丟失,還是沒有丟失,都是德育的情境,也是德育的資源。

結果剛開始時書真的流失得不少。有老師急了,要求還是把書放到圖書室去“管起來”。我卻說:“不用,開放書吧繼續開放!”我給老師們解釋:“這些書都流失到什么地方去了呢?不都流失到喜歡這些書的手里去了嗎?偷偷把書帶回家當然不好,但這也說明這本書對孩子有著何等的吸引力,不然他不會冒著風險偷偷把書帶回家的。說不定這本書會讓他愛上某門學科,或者崇拜上一個英雄,甚至改變他的人生。把書放在的圖書室,當然一本都不會丟,但也可能無人問津,一塵不染;放在開放書吧,雖然會丟失一些,但每本書都被充分地閱讀。想想,哪個更合算?我當然不是說,要放任學生隨意私自把書拿回家,不誠信的行為當然要教育,但空洞的教育是不會奏效的。我之所以要保留這個開放書吧,還有一個更重要原因,就是有了這個書吧,我們就多了許多教育資源和教育契機。每丟失一本書,都是一次教育機會。而這種教育是真實情境中的自然教育,而非主題班會式的專門教育。我們正應該抓住這樣的機會。”

果然,有一次初一一個孩子把書拿回家被發現了。分管校長問怎么處理,我說應該找孩子好好談談心,就以他犯的這個錯誤對他進行關于誠信的教育。同時,在他真正認識到自己錯誤之后,一定要寫出書面檢討,在全校公開檢討。最后,當孩子的檢討放到我的辦公桌上后,我對副校長說出了我的決定:“由我在全校讀這篇檢討,并隱去學生姓名。這樣,既教育了全校學生,又保護了犯錯孩子的自尊心。”當我在課間操,面對全校三千多學生讀這篇檢討時,全校學生都被震撼了。

從那以后,開放書吧的書便基本沒有流失了,而且還越來越多了,因為好多學生都從家里拿書來捐給學校的書吧。但我們沒有奢望書的安全從此一勞永逸,學生的成長總有反復,但不要緊,我們已經越來越從容,并有信心在真實的情境中對學生進行引導。而如果沒有這個開放書吧,我們便失去了這么一個教育情境。

應該指出的是,圍繞開放書吧書籍管理對學生進行的教育,當然是有鮮明針對性的顯性德育。但這里的德育,依然是一種生活方式的培養。開放書吧的環境,是對每一個孩子的道德考驗,孩子戰勝自己后的由衷自豪,他犯錯后所承擔的他人批評和良心譴責,以及改正錯誤之后的重拾自信……這一切都不是教育者專門設計的德育,而是生活中自然而然發生的;或者說,這一切本身就是孩子真實的生活。

故事二:沒有缺員的列隊操比賽

我校有一個傳統,就是每年九月各班都要進行隊列素質操比賽。“隊列比賽”好理解,而“素質操比賽”可能有讀者會不太理解。所謂“素質操”是我校體育老師專門針對我校學生的實際情況而編創的,非常有特色。為了迎接每年的隊列素質操比賽,各班都利用課余時間加緊訓練,每年九月的校園都呈現出一派“沙場秋點兵”的氣勢。

可是,三年前,當朱懷元老師接手剛剛進校的初一(4)班時,面對隊列素質操比賽,他卻犯難了,因為班上有一個叫“汪宏”(化名)的孩子腳有殘疾。從訓練中看,汪宏無論怎樣認真,他的動作都不標準,也無法標準。本來按比賽規則,學生是可以因病或其他特殊原因請假的,但汪宏急于參與集體活動的欲望和他訓練的認真勁兒,讓朱老師實在不忍心將他排除在集體之外。于是,朱老師決定寧可不拿名次,也要讓汪宏參加。

結果是可想而知的,初一(4)班沒有拿到任何名次。因為比賽中,汪宏每一個動作都比全同學們慢一拍,這意味著每一個動作都要扣分。但沒有一個同學埋怨他,相反汪宏同學的精神讓所有人都很感動。以后每年——去年初二,今年初三——的隊列素質操比賽,汪宏同學都參加訓練,參加比賽,朱老師的班從來都整體上場,一個都不少。盡管年年都同樣沒有拿到名次,但全班同學都很自豪,為自己的集體而自豪。

我是最近一次在食堂吃午飯時,偶然聽坐我旁邊的朱老師說到這事的。說到這孩子,朱老師說:“他小時候患小兒麻痹留下后遺癥,所以個子也不高,但一直積極向上。平時課間跑步,他跑不起來,但又希望和同學們一起跑,我便請他在前面跑,想怎么跑就怎么跑,同學們從不嘲笑他。每年的隊列素質操比賽,同學們都很理解他。只要全班都參加,展示了我們集體的風貌,沒拿到名次也不要緊。作為老師,我想的是名次重要,還是學生尊嚴和權利重要?當然是學生的尊嚴和權利重要!班主任所帶的班取得了名次,當然很光榮。但我不能為了自己的面子,而剝奪學生的尊嚴。何況,汪宏參與訓練和比賽的過程,也是磨礪自己的過程,因為他以后還要面對生活,還要面對許多挫折。我不能剝奪他參與的機會,不能讓他的心靈受到傷害。其實,汪宏的行動對其他同學也是一種激勵,訓練中,我經常對同學們說,同樣的動作,你們沒出汗,汪宏卻出汗了,大家還有什么理由不刻苦訓練呢?同學們對汪宏的尊重讓汪宏很感動,他盡管是個普通同學,沒擔任任何班干部,但平時非常樂意為同學們做事,為集體服務,比如經常幫助課代表收作業。”

老師和同學們被汪宏所感動,因而給他以平等的尊重;汪宏被老師同學所感動,因而竭盡全力參與集體活動,為同學們服務。在朱老師的班上,沒有關于“尊重”的任何說教,也沒有類似的演講比賽,但因為有了一個汪宏,三年來,“尊重”已經浸透于班集體中,成了他們生活的常態。這不是刻意的“德育”,但這是最好的德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