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旱云賦》與《旱頌》關系臆測
作者:寶雞文理學院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 陜西寶雞 姚 軍
發布時間:2014-02-21 16:34:44
【摘 要】《古文苑》所錄《旱云賦》是賈誼所作,而《藝文類聚》所錄的十二句《旱頌》是東方朔擬作,但他注入了自己的理解和改寫。
【關鍵詞】《旱云賦》 《旱頌》 模擬之作
基金項目:本文系寶雞文理學院2010年院級重點項目(項目批準號:ZK1044)、陜西省教育廳2011年人文社會科學類專項科研計劃項目(項目批準號:11JK0264)《〈漢書〉采摭西漢文章研究》的階段性成果。
賈誼《旱云賦》載錄于韓元吉九卷無注本《古文苑》卷一和章樵注二十一卷本《古文苑》卷三。《古文苑》一書,據王曉鵑《古文苑論稿》考證,當編定于南宋紹興二十一年(1151)至三十一年(1161)之間[1](p40)。該書收錄了大量的先唐作家作品,有著重要的史料、校勘和輯佚等價值。《古文苑》傳世之版本分為兩個系統,一是韓元吉九卷無注本,二是章樵注二十一卷本。
龔克昌先生認為《古文苑》所錄的這篇《旱云賦》寫于漢文帝前元九年(前171)春旱,它與《陳政事疏》一樣,表現出了對農民的關心,對“在位”者罪過的指責,目的是維護封建王朝的長治久安,其基本精神是一致的[2](p79)。張強先生又對此論作了進一步的補證,他說《旱云賦》在內容上對民瘼的關心與賈誼《論積貯疏》的思想是一致的,《旱云賦》還將災異與政治聯系在一起,這與賈誼積極主張改制的思想是一致的,據此,可間接地證明《旱云賦》出于賈誼之手[3](p33)。
這篇《旱云賦》除見載于《古文苑》外,《文選》潘岳《在懷縣作》詩注、謝朓《敬亭山》詩注、陸士衡《從軍行》詩注、《北堂書鈔》卷一五六均有節引,作者均題作賈誼。具體引錄情況是這樣的:
潘安仁《在懷縣作》:“初伏啟新節,隆暑方赫羲。”李善注曰:“崔寔《四民月令》曰:六月初伏,薦麥瓜于祖禰。賈誼《旱云賦》曰:隆暑盛其無聊。”[4](p374)
謝玄暉《敬亭山》:“茲山亙百里,合沓與云齊。”李善注曰:“《方言》曰:亙,竟也。賈誼《旱云賦》曰:遂積聚而合沓,相紛薄而慷慨。”[4](p384)
陸士衡《從軍行》:“隆暑固已慘,涼風嚴且苛。”李善注曰:“《方言》曰:亙,竟也。賈誼《旱云賦》曰:遂積聚而合沓,相紛薄而慷慨。”[4](p395)
“湯風至而合熱兮”,《北堂書鈔》卷一百五十六作“陽風至而含熱兮”。
但是,《藝文類聚》卷一百所摘錄的十二句題作《旱頌》,署東方朔名。其文不多,抄錄如下:
維昊天之大旱,失精和之正理,遙望白云之酆淳,滃潼潼而妄止。陽風吸習而熇熇,群生閔懣而愁憒。隴畝枯槁而允布,壤石相聚而為害。農夫垂拱而無為,釋其耰鋤而下涕。悲壇畔之遭禍,痛皇天之靡濟。[5]
與之類似的《古文苑》九卷無注本卷一《旱云賦》中的相關句子則為:
惟昊天之大旱兮,失精和之正理。遙望白云之蓬勃兮,滃澹澹而妄止……湯風至而合一作含熱兮,群生悶滿(當作懣)而愁憒。畎畝枯槁而失澤兮,壤石相聚而為害。農夫垂拱而無事兮,釋其鉏耨而下淚。憂疆一作壤畔之遇害兮,痛皇天之靡惠……[6]
從上列《藝文類聚》采錄《旱頌》的十二句來看,的確與《古文苑》所錄《旱云賦》很像,故龔、張兩先生將之斷為《旱云賦》,著作權統歸賈誼。龔先生認為《藝文類聚》所錄當為賈誼《旱云賦》,張先生認為《漢書·東方朔傳》對此頌沒有著錄,也應為賈誼所作,名異實同。
筆者則以為,《旱云賦》與《旱頌》兩者不能混為一談。理由如下:
其一,從上面兩段文字來看,《旱頌》與《旱云賦》確實很像,但不同之處至少有十一處之多,若只用傳抄致誤來作解釋,恐非情實。
其二,《漢書·東方朔傳》沒有著錄《旱頌》,不能認為它就不是東方朔所作。今所傳東方朔《七諫》收在東漢王逸《楚辭章句》中,其所承初編本《楚辭》為西漢宗室劉向所輯,《漢書》朔本傳就未曾敘及。《楚辭》距今成書甚早,《七諫》屬之東方朔,自然很少有人懷疑。此篇的未曾著錄似可屬此種情況。
其三,《北堂書鈔》和《文選》頻頻引錄《旱云賦》,那是因為該賦可能是完篇,而《旱頌》則未必,今所傳兩種版本的《古文苑》即可為證。
其四,蹤凡先生從明解縉《永樂大典》卷一二○四三《酒部》“賜方朔牛酒”條引《古今事通啟顏錄》云:
漢武帝置酒玉臺,與群臣為大言,小言者飲一杯。公孫丞相曰:“臣弘:驕而猛,又剛毅,交牙出吻聲又大,號呼萬里嗷一代。”[余四公不能對。]東方朔前言曰:“臣請代四公。一曰:臣坐不得起,俯不得仰,迫于天地之間,愁不得長。二曰:臣(月)[跋]越九州,間不容止,并包天下,余于四海。三曰:欲為大衣,恐不能起。用天為表,用地為里。裝以浮云,緣以四海。以日月明,往往而在。四曰:天下不足以受臣坐,四海不足以受臣唾。臣俯噎不得食,出若天外臥。”上曰:“大哉![弘言最小,當飲。]”賜朔牛一頭,酒一石。[7](p5202)
他說這段文字與《古文苑》(章樵注二十一卷本)卷二所載的宋玉《大言賦》相比較,題材、風格、筆法乃至語言都極為相似,今據其內容,將題目定為《大言賦》[8](p129)。他沒有言及作者問題,那是因為蹤凡先生認為東方朔是《大言賦》的作者無須懷疑。
前述蹤凡先生用來與《永樂大典》、《酒部》“賜方朔牛酒”條比較的《古文苑》(章樵注二十一卷本)卷二所載宋玉《大言賦》是這樣的:
楚襄王與唐勒、景差、宋玉游于陽云之臺。王曰:“能為寡人大言者上座。”王因唏曰:“操是太阿剝(一作戮)一作戮一世,流血沖天,車不可以厲。”至唐勒,曰:“壯士憤(一作頓)兮絕天維,北斗戾兮太山夷。”至景差,曰:“校士猛毅皋陶嘻,大笑至兮摧覆思。鋸牙云,晞甚大,吐舌萬里唾一世。”至宋玉,曰:“方地為車,圓天為蓋,長劍耿耿(一作耿介)倚天外(一作之外)。”王曰:“未也。”玉曰:“并吞四夷,飲枯河海;跋越九州,無所容止;身大四塞,愁不可長。據地足分天,迫不得仰(‘得’,一作‘能’)。若此之大也,何如?”王曰:“善。”(按黑體部分據《渚宮舊事》補)[9]
兩相對比,確實如蹤凡先生所言,題材都是比賽說大話。從前者可以看出,楚襄王的話霸氣,唐勒的話豪氣,景差的話怪里怪氣,只有宋玉的話精氣充溢,有包舉宇內、并吞八荒之雄心壯志,特別切合君王內心一貫之大欲。對于唐勒和景差所說的話,楚襄王都未作評論,卻對宋玉用了一個“未也”,提示他話說得還不夠大,直到宋玉在倚天寶劍之外又塑造了一個天地之間唯我獨尊的形象之后,楚襄王才激情滿滿地稱贊說好。而后者,風格、筆法乃至語言都是對前者的因襲,但能說大話的人卻變成了兩個,公孫弘用“交牙出吻聲又大,號呼萬里嗷一代”來刻畫自己驕猛剛毅的性格,剩下的四公都沒有說大話的即興創作能力,所以東方朔便以替他們對句的形式包打滿場。如此一來,詩賦兼擅的一代性情皇帝劉徹也來不及展示一下自己的才藝,只是向前輩楚襄王學習,充當了一個裁判者的角色,兌現前言,罰丞相公孫弘飲酒一杯。他除了贊揚東方朔大話確實說得好大之外,還額外賞賜東方朔牛一頭、酒一石,以表揚他用形象的語言說出了漢帝國雄主武帝的內心所想:“用天為表,用地為里。裝以浮云,緣以四海。”
東方朔是滑稽之雄,頗受漢武帝賞識,又經常在朝堂上調笑逗樂,《大言賦》就是他即興創作的俗賦之一,時間約在公孫弘當丞相期間,即元朔五年(前124)至元狩二年(前121)。循此思路,筆者認為東方朔模仿賈誼《旱云賦》創作一首《旱頌》應該極有可能。他有肅穆的一面,《化民有道對》和《諫除上林苑》關心民瘼是他儒家思想的重要組成部分;他更有詼諧的一面,為什么就不能有一篇《旱頌》呢?因此,筆者認為東方朔當有《旱頌》一篇,他既可模仿《大言賦》替四位公卿說大話,又可模仿《旱云賦》而作《旱頌》。
東方朔約生于漢文帝后元四年(前160)左右,約卒于武帝世,但也有小說家稱他卒于太始四年(前93),后者備考而已。建元二年(前139),他二十二歲時上書自薦。從建元二年至武帝末,有六次大旱:建元四年(前137)六月,旱;元光六年(前129)夏,大旱;元朔五年(前124)春,大旱;元封四年(前107)夏,大旱;元封六年(前105)秋,大旱;太始二年(前95)秋,旱。這些年份的旱災均有觸發他擬作《旱頌》的可能。
作為漢初政治家、思想家和文學家的賈誼,他針對漢文帝前元九年(前171)春的旱災,寫下了同情農民疾苦的《旱云賦》,不僅文字古奧,而且還開拓了漢賦的題材范圍。東方朔生活在一個旱災較多的歷史時段當中,平均每七年左右就有一場旱災,他向漢賦大家賈誼學習,擬作《旱頌》來表達對農民疾苦的同情,創作心理與賈誼是一致的。
因此,我認為《旱云賦》是賈誼所作,《旱頌》是東方朔所作,《旱頌》是《旱云賦》的模擬之作,但注入了東方朔自己的理解和改寫。我們千萬不要拿今人的著作權標準去繩墨古人,他們的時代,我們只能夠約略走近而已。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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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唐]歐陽詢.藝文類聚[O].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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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明]解縉等.永樂大典[Z].北京:中華書局,1986.
[8]蹤凡.嚴可均全漢文輯錄漢賦之闕誤[J].文學遺產,2007(6).
[9][南宋]章樵.古文苑[O].北京:北京圖書館出版社,據宋端平三年常州軍刻淳佑六年盛如杞重修本影印,中華再造善本,2006.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