緣物起興 雋永如斯——李鱓《農桑閑秋圖》審美情境探析
作者:西安美術學院西北美術雜志社 陜西西安 應一平
發布時間:2014-02-18 15:35:09
【摘 要】解讀古代繪畫,要把作者表現的自然物象轉換成視覺意象,進而發掘作品的文化意蘊。欣賞李鱓的繪畫藝術,須循行“緣物起興”之路徑,通過對圖像空間“審美情境”的聯想,在移情觀照中把握作品的“精神意蘊”。通過分析緣物起興、審美情境、精神意蘊三部分相互遞進的邏輯關系,從而感知《農桑閑秋圖》作品內涵的完整意義。
【關鍵詞】李鱓 古代繪畫 《農桑閑秋圖》 緣物起興 情境聯想
李鱓①是清中期“揚州八怪”之一,才情橫溢、一生傳奇。其康熙五十年(1711年)中舉,兩年后因“獻詩行在,欽取南書房行走”,受旨向蔣南沙摹習花鳥畫,由于不甘沉滯雍容華貴、溫柔爾雅的宮廷畫風,曾題畫記“草綠繁花無用處,臨行摹寫天池生。”流露出與皇家相異的審美志趣,傾心明代奇才徐渭“怪誕不羈”的氣格。
畫史傳說他為一張畫得罪了圣上,康熙皇帝遂以其“畫風放逸”給假歸里。1718年,三十三歲時即經歷了由“喜上最高枝”到“落花入塵埃”的人生變易。乾隆二年(1737年)則時來運轉,通過會試檢選,赴山東滕縣當知縣。任上體察民瘼,為政清廉,兩年后又因忤視上司而被罷官。窮途鬻畫,依舊性情高瞻,主張“以畫為娛則高,以畫為業則陋”。其繪畫始終循行“緣物起興”的路徑,藉自然情境的展示,表達內心的情感思致,通過對圖像空間“審美情境”的聯想,在移情觀照中把握作品的“精神意蘊”,在寫意抒懷過程中進而完成自我的精神成全。
1755年,當這位遠離塵網,屹然自矜的畫家,在《農桑閑秋圖》收筆之際,仔細端詳,在畫面左上角題款時書寫了這兩首詩:
鞠有黃花老少年,柳根籬豆自相纏。德禽絡緯因人累,何似高梢飲露蟬。毫端野趣豆棚多,劈葦編籠養績婆。軋軋夜聲人不寐,授衣時節聽如何。寓海陵何村即景題畫,秋風冷落,大有歸志。
古木秋風豆葉黃,依稀此地有農桑。可憐江北機聲少,辜負花間絡緯娘。乾隆十九年八月,復堂懊道人李鱓。
詩畫合璧,意蘊雋永,讀之腔韻朗朗,對照圖像空間,如清風拂面,生趣盎然。筆底字形如亂石鋪街、參差錯落,率性馳縱,一氣呵成,展示作者磊落不羈的瀟灑氣質。古樸的題詩書法,具有“顏柳筋骨”之相,還帶著文友鄭板橋書體之形跡。觀其書也成畫,畫亦同書,渾然一體,不入俗套。秦祖詠說李鱓:“書法古樸,款題隨意布置,另有別致,殆亦擺脫俗格,自立門庭者也,從觀此畫得見也。②”,他以藝術評論家的高瞻眼光直視書者個性風度,見地頗為中肯。
《農桑閑秋圖》為紙本設色,成畫于乾隆十九年八月(1755年),李鱓時年六十九歲。只見庭園或尋常莊戶的一角之景,從邊角向內松致鋪展,空間靈透,氣脈通暢,不留痕跡地形成視覺環形呼應。桂月午后,枝上隱藏的知了和籠里的蟈蟈一動不動,好像睡著一般。清風忽至,柳樹聞風而動,垂絲疏葉搖曳,拂醒的秋蟬“知了、知了”鳴叫,聲出畫外,不絕于耳。樹下一只公雞抖擻精神正忙著草里尋食,新黃的秋菊和生氣盎然的雁來紅依在靈石旁邊,與豆藤依攀的柳樹互為守望,偃蹇相伴。看似隨意所寫的蟬蟲、吊籠,以及下方覓食的公雞等動物之生趣,栩栩躍然,妙曼如詩;情境交融,秋意生發,以平凡的景物描寫取勝。
凡畫以立意為先,對中國水墨寫意畫而言尤其如此。李鱓在藝術構思與筆墨表現之間,是用何種思維鏈條將兩者串聯起來?縱覽其理論思考與創作實踐,筆者認為:他的繪畫過程是由緣物起興、審美情境、精神意蘊三部分相互連接遞進而成,層次分明,脈絡清晰,其中“審美情境”為藝術表現的核心。
緣物起興,圖謀得意
這貫穿在李鱓一生的繪畫軌跡中,他始終以文人畫為價值旨向,循行藝術圖像“緣物起興”之思維模式,以深厚的修養積淀、豐富的生活感悟對應創作主題的選擇和表現方法的把握。曠世巨著《文心雕龍》寫道:“獨照之匠,窺意象而運斤。此蓋馭文之首術,謀篇之大端。③”李鱓正是沿著上述思路,在筆墨造型定格前,先經腹稿醞釀,通過主客體相互感應、碰撞交融,將內心長期蓄涵的“尚意”情愫付諸形色,追求詩情畫意、空靈含蓄的意象境界,進而借助自然中的各種動植物擬喻、類比、托物、象征等隱含手法,曲意抒發心志。
如圖下俯首公雞與上詩“德禽絡緯因人累”對應,借畫公雞流露作者的倫理道德信仰及內心的人格反思。古賢把雞稱為“德禽”,漢代《韓詩外傳》:“頭戴冠者,文也,足傅距鉅者,武也,敵在前敢斗者,勇也,見食相呼者,仁也,守時不失者,信也。”借動物之體貌類比、歸納為文、武、勇、仁、信“五德”之義。不僅反映深邃的人文思致,而且在潛意識中貼近“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的儒家修身志向,款署:“秋風冷落,大有歸志”,暗示作者欲回歸田園的精神趣旨。
審美情境 引申想象
優秀的中國畫從來都自覺地以觀者的共鳴為依歸,也常常不自覺地與主觀臆測相牽扯。深入品鑒一幅佳作,如睹“妙造自然”,提升至視覺觀賞的可感性的意象,從而擴散、延展著圖式內涵意蘊。不僅把造型創意納入審美觀照之中,而且依據主觀聯想延續圖像的審美情境,或者根據作者在圖上的題款進行聯想。如第二首題詩中“古木”“豆葉”等文字提示,與物象同時出現于畫面,形成構圖的視覺基礎,提供了藝術造境必須具有的物象因子。我們以此為切入點去品味、想象,已然感到這些尋常之物透露李鱓向往田園生活精神情懷,它們構成圖像審美情境的起點,引發了直觀視覺之外的“秋風”“農桑”等自然意象,強化了環境的渲染,為畫內外的藝術氣氛、主客觀心境作了必要鋪陳,意在激起觀者感同身受的反應,或者引發他們遙遠的視覺記憶。
情境描繪,就是強調作者在展現景觀時著力表達個人的情感,使自我的審美意識與觀者的視覺感在此處聚合、重疊,力圖使作品內含的詩情畫意與觀者游離的翩翩思絮相互連接,通過主動的認知轉換,再由藝術想象的意識流向廣闊的思維空間,進而生發主觀寬泛的情境聯想。“可憐江北機聲少,辜負花間絡緯娘。”以形象化的象征性比喻,從側面將欣賞思域進一步引向當時的社會氛圍,對應時代背景,隱喻日趨衰弱的農耕經濟,似乎暗示眼前寧靜的庭園將不可避免地陷入荒蕪。
欣賞古畫的風采,要重在心靈感應,不能只滿足于對造型外表象的真切感知,因為生活的真實與藝術的真實不能劃等號。中國畫并不要求完全形似,不求以真為美、以像為宗,而是要求觀賞意識超越物體真實的表象,在民族藝術思維派生的造型觀引導下,通過筆墨媒介,使主觀認知沿著客體物象的提示,把畫面有限的可視物象升華成內涵無盡意象的圖像,在物我互動中架設連接實體景物與筆墨造境之間的橋梁;在自然與心智的虛實轉換中放飛藝術想象,在解讀中發掘圖像的人文意象,然后深入其隱含的審美情境,拓展圖像多維的美學意蘊。要使一幅繪畫作品形成完整的審美情境,最終是由觀者按創作者基本匡定的藝術思路升華為審美判斷,在移情觀照中完成其欣賞過程。
精神意蘊 回味無盡
一段李鱓早年把“鱓”自讀“鼉”(tuo)的掌故,頗有意味。他原想借助鼉龍翻江倒海、上天入地的氣勢,后來卻不得不取鱔魚一生泥里求食、任人宰割之意。由“鼉”到“鱓”,把自己從神獸豬婆龍淪為一條無助的泥鰍,映現了李鱓決絕仕途后又不得不轉而寄情書畫困頓的無奈心境。然而,正因為他選擇了書畫,晚清多了一位載入青史的藝術家,一生傳奇,愈老彌香,給后世留下不少令人動容的作品。風流倜儻之文士浪漫,大起大落的人生遭際,不僅折射在名字上,更展現在他的畫作中。故而《農桑閑秋圖》能以平常人的目光,聚焦閑適的生活場景,并將農家小景攝入畫中,場景自然親和,恬然自得。
在這幅畫中,抒情悠緩的筆調也與李鱓六十歲后部分一味用筆狂放、散發野逸之氣的畫作明顯不同,闊筆奔放與細筆勾勒糅合一起,細膩委婉與靈動斬截共于一圖,精于用水,善控設色,點染潔凈,濃墨淡色清潤相間,淋漓酣暢又不失天趣,流溢率真的平民情緒。凝視他的作品,想象這位曾經“兩革科名一貶官”的畫家,不論表現壯志豪情或抒懷閑雅逸致,作品中都帶有一絲溫婉的氣息,流露文人積郁胸膺、難以釋懷的苦悶和天真爛漫的孩童性情,他將苦厄化為沉郁的筆墨,依然靠精神的強力支撐,逆旅前行。
經典古畫,常見常新。不會因曲高和寡而乏味,不會因時代變遷而褪色,它們以氣格雅致、意蘊雋永映現作者高貴的內心。隨著人們美學視野的拓展,其內涵豐富的審美情境逐漸得到后人的認同,其繪畫的圖形結構、圖意樣式,對于晚清花鳥畫的發展有較大的影響,也間接促進了“海派”花鳥畫的繁榮。回望歷史,仰視美術星空,李鱓像一顆高懸的星辰至今依然閃爍著靈光。其獨特的藝術風貌,依然吸引眾多學子與大師心靈相通。
在浮躁的當下,要不受時尚左右,不為潮流裹挾,讀古畫可修身養性。以敏銳的智性修為,增添一份細膩的思維,在聯想中開悟、品味中升華、揣摩中感知傳統繪畫圖式中意猶未盡的內涵。敞開心扉,超越直觀圖像一系列顯性物象形態的膚淺心得,不滿足將目光停留在筆墨分布的表面構成、聚散排列的組合形式之中,秉持審美自覺的理念,感悟數千年歷史文脈凝聚的美的精華,放眼天下風物、閱盡人間翰墨,去經歷、體驗、想象、融匯智者創作時的那份靈感慧性,承受傳統文化和風細雨的熏陶,使內心回歸澄明。
注釋:
①李鱓(1686-1762),字宗揚,號復堂,又號懊道人,江蘇興化人,人稱“揚州八怪”之一。于康熙五十年(1711年)中舉,五十三年(1714年)以畫供奉內廷,因才雄為世所忌,出任山東滕縣知縣。他為政清簡,深得民心,懷抱“老去翻思踏坎塵,一官聊以庇其身”之念,遺憾終未如愿,無奈在揚州繼續賣畫生涯,直至終老。
②秦祖詠(1825—1884),字逸芬,江蘇金匱(今無錫)人。能畫山水。清代著名書畫評論家。此論出自其著《桐陰論畫》,《桐陰論畫》成書于同治、光緒年間,分為三編,共六卷,是一部對中國畫的評論之作,評騭較嚴,稱略備焉。
③[南北朝]劉勰著,范文瀾注.文心雕龍[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62:43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