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法與文化傳承——劉夢溪談書法和國民教育
作者:——劉夢溪談書法和國民教育
發布時間:2012-11-19 10:14:46 來源:陜西教育報刊社
中國文化的所有東西幾乎都可以在書法中看到,尤其是中國文化的精神、氣韻、結構,大都在書法中有所表現。
書法是最個人化的藝術,它的書寫是一個人完成的,個人的風格特別突出。書法與人的境界品行,書品和人品,是緊密聯系在一起的。文章可以瞞人,字不能瞞人。
書法所遵循的是自由秩序原理。凡書寫,都是一種秩序。章草也是一種秩序,可以說是秩序的變體。但書法是秩序,也是自由。在秩序中我們看到一種生命的自由。我主張不僅“臨文以敬”,也要“臨書以敬”。
李一:我們想請劉老師談談書法問題,您研究傳統文化,一定會注意到書法在傳統文化中所處的地位。還有對當下的書法教育,您有什么看法,有什么具體建議?希望給我們談一談。我們刊物的欄目主持孟繁瑋,她準備了一些問題,一起向您請教。
劉夢溪:我對書法沒作過專門研究,只是喜歡而已。你們希望我談的,我想主要還是書法與文化傳承問題。我們有幾千年的歷史,有悠久的文化傳統,有豐富的文化典范,但不能不承認,從晚清到“五四”,包括五十年代以后,我們對自己文化傳統的價值評估,存在一些問題。似乎要走現代化,只有吸收歐美的文化,自己的文化是要不得的。其實一個民族的固有文明跟現代化沒有必然的沖突,恰好現代性需要和本土資源結合起來。這個問題從學理上講,今天已經沒有太大的障礙了。但百年以來社會轉型帶來的文化傳統的流失和文化斷層,卻是不爭的事實。書法是一個顯例。大眾書寫工具改變了,鉛筆、鋼筆、圓珠筆等代替了毛筆,是書法在現代條件下不能很好發展的社會環境方面的原因。但中小學長時間取消書法課,則是教育管理部門的問題了。
文化傳承,書法的角色很重要。我們的傳統文化里面,缺少工具理性,很多文化的東西都不具有可操作性,因此傳承起來絕非易事。但有幾種似乎例外,一是中國菜,需要動手操作,從古至今,幾大菜系,綿延不絕。二是中醫,需要臨床,一直傳衍到今天。三是中國功夫,現在已經傳播到世界上去了。第四,我認為就是書法,代有傳人,作為中國文化傳承的渠道手段,再方便不過。可惜一個時期現代人和書法失之交臂了。
孟繁瑋:那么,您認為書法在中國文化中占有怎樣的位置呢?
劉夢溪:我在談文化傳承的文章里講過一個觀點,我說,幾乎中國文化的所有東西都可以在書法中看到,尤其是中國文化的精神、氣韻、結構,大都在書法中有所表現。結構這個詞,中國古代沒有,是晚近外來的概念,但漢字的一個特點是她的結構美。早期的漢字本來帶有具象的特點,但“六書”形成后,主要成為一種抽象的表意的文字,因此可以現代化,可以不受電腦的限制。不像埃及的法老文字,只是一種畢工畢肖的事物的描畫,不能在現代生活中發用,只能成為供觀賞的古董。漢字和現代性無任何矛盾,在現實生活中越來越顯露身手了。現代的一些設計理念,常常借助于取材于漢字。甚至站在后現代主義的文化立場,漢字也是不可或棄的藝術之友。書法藝術的發揮余地,越來越大了。漢字既是中國文化的載體,也是中國文化的精神軌跡。
孟繁瑋:漢字的文化精神問題能否再作一些具體闡述?
劉夢溪:我近來關注的重點是中國學術思想的源頭,是六經。因為這涉及中國文化背景下的信仰問題。我對“敬”的概念重新作了闡釋,認為“敬”是中國文化的帶有終極意味的價值。“敬”在六經中反復出現,也是《論語》和《孟子》的基本理念。“敬”不僅是對他人的尊敬,也是個體生命的內在莊嚴,甚至跟信仰有相當大的關系。“敬”在書法里的表現,主要體現在漢字的結構中,結構本身就是一種秩序。書法可以培養人的“敬”的精神,古人講“臨文以敬”,不光是作文章,文字書寫本身也需要誠敬的態度。因此我主張不僅“臨文以敬”,也要“臨書以敬”。
我的理解,書法本身是一種文化秩序。甲骨文有神秘的莊嚴,金文有禮制的莊嚴,魏碑反映的是禮儀的秩序,楷書反映出整齊凝重的秩序感,都令我們望而生敬。書法的秩序是和社會的文化秩序和個體生命的秩序結合在一起的,書寫者把個人的生命投射到一種濃縮的變化了的秩序中。凡書寫,都是一種秩序。章草也是一種秩序,可以說是秩序的變體。但書法的特點,是秩序,也是自由。在秩序中我們看到一種生命的自由。如果說甲骨文、金文、隸書、楷書,更多體現的是秩序,行書、草書更多體現的是精神的自由。可是書法的自由本身也是在秩序中的自由,作個比喻,書法所遵循的可以說是自由秩序原理,海耶克的一本書叫《自由秩序原理》。
李一:這個比喻好,李澤厚說書法是戴著鐐銬跳舞,您說書法遵循的是自由秩序原理,非常好的比喻。
劉夢溪:自由本身就是一種秩序,但在書法里既能看到自由又能看到秩序。另外,書法也是最個人化的藝術,它的書寫是一個人完成的,不能幾個人同時書寫,個人的風格特別突出。因此書法與人的境界品行,書品和人品,是緊密聯系在一起的。字如其人,確實如此。我們從書寫中的文字中約略可以看到人的品性的正邪、善惡。文章可以瞞人,字不能瞞人。錢鐘書先生就認為“文”不一定盡“如其人”,文章可以作偽,可以把自己的心性隱藏起來。但字決不能作偽,一個人的性情、精神、品行,常常在字里畢顯無遺。柳公權有句話“字歪則心不正”。常年居住在澳大利亞的柳存仁教授,他研究道教和中國古典小說,中外聞名,晚年中過風,因此寫字容易歪向一邊。他幾次開玩笑說:“心正字正,我深為警惕。”可見書法在中國文化中的位置,是不可取代的。
孟繁瑋:您曾說“國學不需要過熱”,但是近年來國學已經成為社會上越來越熱的話題,媒體關注比較多,相伴而生也導致了對文化本身產生的一些誤讀。在中國傳統文化的傳承問題上,避免誤讀尤為重要,其中也包括書法和書法教育,對此您怎么看?
劉夢溪:現在都大家都在講國學,其實很多人沒有弄明白到底什么是國學。國學和傳統文化不是一個概念。傳統文化的概念非常大,所有傳統社會的文化,都是傳統文化。書法就就屬于傳統文化,可是不能簡單講書法是國學。國學有過不同的定義,最早是章太炎寫的一本書叫《國故論衡》,后來胡適、傅斯年等提出了“整理國故”的問題。1923年北大國學門出版《國學季刊》,胡適在發刊詞中提出,“國學”就是“國故學”的簡稱。這個定義把中國的歷史和文化都包括進去了,太泛,所以學術界沒有采納,后來大家比較一致的看法,認為國學就是中國固有學術。但固有學術包括的內容也太泛,先秦子學、兩漢經學、魏晉玄學、隋唐佛學、宋代理學、明代心學等,還有儒釋道,實際上還是太過籠統。
1938年馬一浮在浙江大學的國學講座中,提出了一個新的國學定義,他認為國學就是“六藝之學”。“六藝”就是詩、書、禮、易、樂、春秋,這是中國
文化的最高形態,是中國學術的經典源頭,是中國人立國、做人之本。認為“六經”是國學,就像基督教文化有圣經、伊斯蘭文化有可蘭經一樣,把中國文化的最高典范作為國學,我非常贊同這個觀點,事實上按照中國文化的傳統,歷來都是這樣做的,傳統社會的國立學校、民間書院,都是講授和傳授“六經”。《論語》、《孟子》、《大學》、《中庸》四書是進入“六經”的橋梁。因為“樂經”不傳,剩下了“五經”。
如果認同“國學”是“六經”的話,就可以和國民教育結合起來。所以我主張在中、小學開設國學課,以《論語》、《孟子》為主,慢慢再選讀“六經”。這樣的國學是不可能不熱的。書法是文化傳承的一個手段、途徑,具有實踐性和操作性,不存在熱不熱的問題。主要是要重視起來。小學可設國學課,也可以設書法課,作為全民教育的一部分。
李一:我們《美術觀察》前兩期對王文章部長作過專訪,他就提出要設立書法課,讓書法進入國民教育,反響很熱烈,也許這個問題會有很好的進展。
劉夢溪:那太好了,我舉雙手贊成文章院長的倡議,這是國民教育的大事,希望能夠得到實施。書法不僅是一門藝術,而且是一種文化方式,它可以提升人的心性情操,可以作為品德教育的一環。一個人的品德有瑕疵,內心不干凈,心中有私念的計較,書法不可能是莊敬堂正的。小學書法應從楷書的學習開始,一筆一畫,注意漢字的結構,體會人的同時也是中國文化的莊重與恭敬。
(采訪者《美術觀察》主編李一、欄目主持孟繁瑋,原載《美術觀察》2010年第7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