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為一個教育大國,千百年來,教師在這個文明系統中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這不僅體現為儒家師道尊嚴的倫理,也在“天地君親師”的牌位之中化為一種習俗和生活方式。在經歷了太多的磨難與坎坷之后,近年來中國在經濟上的崛起,在很大程度上借助的是這一生生不息的教育傳統。這也是上個世紀70年代之后亞洲經濟騰飛的一個背景,被稱之為“儒家文化圈”的這些亞洲國家所具有的重教興學的傳統,成為民族振興的重要的文化基因。

桂馨教育基金會和陽光文化傳播公司拍攝的紀錄片《教師》,深情地展示了作為文明傳統的師道,至今仍在深山郊野熠熠閃爍,接續著民族文化的香火。鄉村教師所承載的沉甸甸的社會責任,是在災難時刻感天動地的獻身,也是在貧困煎熬之中的堅守,不忍放棄孩子成為一個最強大和最終的支點,構筑著師德的脊梁,點燃了師道的靈魂。這種責任,首先是一種熱愛,對學生、對孩子、對家鄉的愛;其中也包含著喜愛,一種對教師職業的愛好。有沒有這種喜愛,是一個重要的分野,區別了謀生混事還是忠于事業。為此,他們甘受清貧,義無反顧地在大山深處傳薪播火。

事情還有另外一面。叫一聲教師太沉重,不僅是對師道師德的崇仰和敬重,也是對世道不公的憤懣和傾訴。日漸荒蕪的故鄉田園,鄉村教師難以為繼的困境和農村教育的危機,凸顯了師道的隕落和堅守這樣緊迫而重大的主題。這是千百年來從未出現過的現實:教師正淪為農村社會中地位最為低下的一群,缺乏生存的尊嚴和保障,成為家人鄰里最無奈、最悲催的榜樣。片中展示的農村教師,許多是在山區偏遠的辦學點從教的代課教師。與外來的“公家人”不同,他們是生長在農村社區的村里人,看守養育的是自己的娃。今天,我們特別需要認識這種“鄉土教師”的價值,在這些最偏遠、貧困的鄉村,只有這樣的教師才可能扎根生存,成為“用得上、留得住”的農村教師。然而,這些無可替代的鄉村文明播火者,或許正在成為無可傳承的最后一代。

中國教育的重點和難點是在農村,而農村教育的根本問題是教師。這是一個需要不斷撥亂反正加以恢復的常識。學校簡陋一些,場地、實驗室不達標都不要緊,有教師就有學校,有好教師就是好學校。近些年來,隨著農村義務教育經費、校舍、辦學條件等逐漸改善,農村教師已經成為當前最突出的瓶頸。由于師資短缺和地方財力不足,不少貧困邊遠地區仍大量聘用非正式、廉價的“代課教師”。2006年教育部曾提出“清退”代課教師的政策,然而,在西部農村地區要完全“清退”代課教師不僅是不符合實際的,也是不人道的。對這些在最艱苦條件下默默擔當義務教育重責的鄉村教師,必須予以善待,予以職業尊嚴和妥善的安置。

一些地方已經采取有效措施解決這一問題。2007年,重慶市通過統一考試使8000名代課教師轉為公辦教師,部分不合格的教師被解聘時,按照國家政策和《勞動法》有關規定給予一次性補償,一舉解決了遺留已久的萬名代課教師問題。最近的好消息,2012年新疆將全面啟動農村代課教師定向招聘工作,出臺了《自治區為邊遠農村中小學定向招聘教師的實施意見》、《自治區關于解決已離崗農村代課教師問題的實施意見》兩個重要文件,下決心突破現有政策,提供財政支持,統籌協調,整體謀劃,從根本上解決這一問題。

問題不止于此。《教師》尖銳地接觸了教師問題背后,當前農村教育出現的新情況、新問題。伴隨城市化進程和大規模的人口流動,越來越多的青壯年離開了農村,越來越多的學校撤離了農村。2011年發生的那些教育事件,在校車事故、免費午餐、大班額、寄宿制學校、流失輟學等問題背后,是實行了十年的農村“撤點并校”政策。鄉村文明的水土急劇流失,農村教育正在喪失自己的根基。而且,我們看到了這樣的悖論:那些在堅守之中最后的鄉村教師,他們對孩子的期望,如同家長和孩子們一樣,只有一個選擇,就是離開農村!

難道這就是農村教育的目標嗎?“農村教育向何處去”的問題,從沒有像今天這么嚴重。這就是我們所說的農村教育正遭遇前所未有的整體性危機的沉痛含義。我們需要正視和回答這樣的問題:農村還需要學校和教育嗎?農村教育的現代化就是取消農村教育、離農棄農的教育嗎?農村教育真正的的功能、價值究竟是什么?任重而道遠。我們需要汲取前輩教育家和五四教育文化的資源,需要借鑒亞洲國家社會現代化和鄉村建設的有效經驗,探索真正符合農民和農村需要的“民族的、科學的、大眾的”現代教育,重新點燃一個教育大國的文明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