閣樓上的瘋女人:瘋女人“發瘋”之緣由與消解
作者:陜西理工學院文學院 陜西漢中 蔣 麗
發布時間:2012-09-21 09:44:49 來源:陜西教育報刊社
[摘 要] 在歷時近一個世紀的社會變遷中,女性作家筆下的“瘋女”們,她們所走的“瘋狂”之路,展現了女性意識由傳統向現代的嬗變和衍進過程。在這些“瘋女”文本中,女性的瘋狂源于傳統父權文化的戕害;也來自女性自身的文化痼疾;同時,性愛婚姻生活的缺失也是使女性變態瘋狂的一個不可忽視的原因。無力掙脫現實困境而又痛楚抗爭的“瘋女”們,不斷地尋求消解的方式:或選擇了逃離和死亡,或逃回內心進行精神夢幻和致命地飛翔,或昄依于宗教和神性之中。
[關鍵詞] 瘋女人 發瘋緣由 消解方式
在20世紀的女性作家文本中,瘋女人形象占據了一部分空間,雖為數不多但卻色彩斑斕。如李慕梅(草明《瘋子同志》)、蕭月林(白薇《打出幽靈塔》)、雙成(凌叔華《瘋了的詩人》)、曹七巧(張愛玲《金鎖記》)、司綺紋(鐵凝《玫瑰門》)、吳為(張潔《無字》),還有陳染《私人生活》中的倪拗拗、《無處告別》中的黛二、林白《一個人的戰爭》中的多米等一批“準瘋”的女人們。“瘋狂”并非女性與生俱來的,拉康認為“瘋狂是一種思想”[1];帕斯卡爾則說:“人們不能不瘋狂,不瘋狂只是瘋狂的一種形式。”[2] 拉康和帕斯卡爾視瘋癲為人類無法擺脫的宿命,而女性主義者認為,女性的瘋狂是處于艱難的現實情境下,女性對于社會和傳統的必然反應,它是女性性別身份焦慮與反抗的表現。20世紀女性作家不僅詳盡地描繪了“瘋女”形象,而且對致使其發瘋的緣由進行了獨到的思考,旨在使女性走出困境,消解悲劇。
瘋女“發瘋”之緣由
在這些“瘋女”文本中,女性的“瘋狂”根源于傳統父權文化的戕害,是女性獨立自主的合理要求和這種要求在男權觀念依舊盛行的社會中實際上不可能實現之后的必然性表達和結局;另一方面也來自女性自身的文化痼疾,從而造成了女性自我意識和人性的泯滅;同時,性愛婚姻生活的缺失也是女性變態瘋狂一個不可忽視的原因。
1.傳統父權文化的戕害
中國傳統文化把對男女自然性別角色設定為天尊地卑,陽主陰次。因此,女性的社會地位規定了她們的行為規范和行動范圍。女性的每一次掙脫,都以喪失自我為代價,在妥協與抗衡中,開始女性命運的真實書寫。基于這樣的事實,所以西蒙·波伏娃說:“一個人之為女人,與其說是天生的,不如說是形成的,沒有任何生理上、心理上或經濟上的命定,能決斷女人在社會上的地位,是人類文化整體,產生出這居于男性與無性間的所謂‘女性’。”[3] 她們習慣卑微地生活在“男尊女卑”這樣一種封建禮教的陰影中,習慣讓男性成為她們精神上的依賴和支點。一旦有一天,她們失去了這份依靠和支撐,就只有生活在痛苦和屈辱之中,承受著世俗禮教和內心深處極大的壓力,直至無法忍受而趨向瘋狂。五四啟蒙運動后,知識女性雖然受到新思想的洗禮,但仍是被男權文化所支配和控制。無論是蕭月林、曹七巧,還是司綺紋,她們的瘋狂都是因為受到這種精神的奴役,才走向歇斯底里的反抗和瘋狂的。她們的瘋狂使我們看到了在傳統父權文化的戕害下,以及物欲、情欲壓抑和傾軋下的人性的扭曲、畸形和變態。
2.女性自身的文化痼疾
在中國沿襲幾千年的傳統宗法夫權的社會中,女性在傳統理性的浸淫與包圍之下,父權社會的規范秩序和觀念已內化為女性自己的一種心理欲求沉潛為女性的潛意識,從而形成了自身的文化痼疾。女性在無形中接受了這種男性的文明并在無意識中順從了男權思想。張愛玲、鐵凝、張潔、徐小斌、林白、陳染等女作家們設置了在男性“缺失”狀況下,女性內在的性格缺損和文化痼疾。在這些作品中,男人(如姜季澤、莊紹儉)雖已缺席、虛化,但男權文化的影響并未消失,它已悄然寄生在了女性身上。如曹七巧、司綺紋和若木、玄溟等等,她們如出一轍的狡黠、陰毒、自私和丑陋,這是男權的產物和證明,也體現了女性自身的文化痼疾。女性(母性)一旦與權力,特別是與征服權、主宰權等相結合,“母權”就成為父權的合謀和女性(母性)的一種自我逆變。如《羽蛇》中就沒有一幅慈母愛女的圖畫;陳染的小說中,母親對于女兒那無窮盡的控制與占有的欲望,也使得母女的相處成為一處“微型的薩特式地獄”,母親神話由此倒塌。正如戴錦華所評價的那樣:“這與其說是精神分析意義上的癥候,不如說是女性文化的癥候。一邊是血緣、性別、命運間的深刻認同,一邊是因性別不公與絕望而拒絕認同的張力。[4]
3.性愛婚姻生活的缺失
長期以來,女性作為兩性關系中的“他者”,只是被當作生育繁衍的工具,“性禁忌”一直牢牢地禁錮著她們的思想,長久地壓抑著她們正常的情欲。20世紀女性的性愛意識從懵懂中走向蘇醒,追求理想性愛的意識變得越發自覺和大膽,但性愛與婚姻仍是女人生命中的不能承受之重。女作家們在自己的作品中表達了對愛情的質問、懷疑與反思。在上述女性作家筆下這些“瘋女”中,我們看到,愛往往是缺席的,她們沒有一個人擁有一個美滿的愛情和婚姻。
在曹七巧和司綺紋身上,我們能看到女性鮮活的生命力和天然欲望,但一個嫁給了殘廢的姜二爺,一個嫁給了給她屈辱的男人,這種不正常的婚姻,本身就是缺乏人性的畸形婚姻。因此,曹七巧身上自然的正常的性愛欲望被壓抑、被禁忌、被異化。當這種本能和欲望通過正常方式無法實現時,就會采取一種扭曲、變形的方式作為主體的補償。性變態的進一步發展會產生主動性的攻擊,即“自虐”和“虐人”。 在《無字》這部以血代墨的書寫中,張潔徹底解構了她的愛情理想。在吳為與胡秉宸的愛情中充斥全程的是對愛的懷疑乃至逃離,字里行間中看到的是她對愛的懷疑與質問,愛成了最終的“無字”,“夢到好處成烏有”。
瘋狂的消解方式
20世紀的女性作家們在殘酷的現實場景中,尋找著“瘋女”解脫和拯救的突破口。但是,在她們的作品中,我們發現,“瘋女”們的結局是如此的辛酸,令人困惑。“瘋女”們不僅無處告別,而且無處躲藏。在無比憂傷,無限憤懣之中,她們或逃離、死亡,或夢幻、飛翔,或昄依于宗教和神性之中。
1.逃離與死亡
當現實的生存之門一次又一次地將“瘋女”們推向生活的絕境,瘋狂和理智在逐漸蛻變分化中逃向了死亡與迷亂。“瘋女”們在絕望中逃離,走向死亡。女性作家以這樣的出路,顯示了“瘋女”們的有力抗爭,展示了女性在男性面前的能動者的姿態。陳染、林白筆下的“瘋女”們大都選擇了逃亡。陳染曾說:“我最大的本領就是逃跑,而且此本領有發揚開去的趨勢。”[5]這是一個無比矛盾的過程,從此地到彼地,從此角色到彼角色,始終在逃離與投奔間往復。逃亡,“是某種無力而有效的拒絕” 。事實上,她不斷逃離的是女性的社會“角色”—— 一個“規范、馴順”的角色,也在逃離一個“不軌”女人的命運。曹七巧和司綺紋都是在不堪忍受“瘋狂”的折磨中凄然死去,在這里,死亡只是生命的枯竭和消逝,是被動的、無奈的選擇。但是在陳染、林白那里,死亡卻是傲然決絕的姿態。對她們來說,死亡并不是人生的終結,而是某種詩意的停頓,是在經歷過種種對人生價值、指向的尋覓之后的靈魂的棲息地。死亡成了“瘋女”們把握自己命運的有力武器,通過她們對自身生命權的占有,可以窺見她們逃離男性主流社會,從而開創、主宰自己的世界的強烈愿望。她們寧可在孤獨的煎熬、焦灼的等待中呼喚理想的到來,也不會為了一時的滿足而向男性妥協,向現實妥協。
2.夢幻與飛翔
夢幻也是女性作家消解瘋狂的重要方式。夢與幻想把個性的張揚和心靈的自由完全釋放出來,通過內心世界與現實生活所形成的強烈反差,表達出作者對現實生活的種種無奈不滿又極為清醒的痛楚。在陳染和林白的“瘋女”文本中,隨處可見大段的自由聯想,更有許多大段落的夢境描寫穿插在敘述之中。“瘋女”們看似突兀的夢境和散漫的聯想所要表達的正是她們生命過程中的原初狀態,是穿越肉體進入內心最深處的“私密性領域”, 同時宣泄了被壓抑的叛逆和反抗。這種逃離方式具有對現代人進行精神療救的形而上色彩,因而具有了某種飛翔意義上的通達和自由。“飛翔”是林白小說中的典型意象。林白很喜歡飛翔,飛翔則意味著超越,越過現實的規約,打破集體敘事的話語中心權威,沖破已有的加在女性身上的舊觀念。在她的《一個人的戰爭》、《守望空心歲月》等長篇小說中,女性主人公夢中或靈魂出竅般的飛翔比比皆是。這正如埃萊娜·西蘇《美杜莎的微笑》中所說:“她不是在‘講話’,她將自己顫抖的身體拋向前去,她毫不約束自己,她在飛翔……她的肉體在講真話,她在表達自己的心。”[6]
3.宗教與神性
宗教世界因是作為與世俗世界的參照物而出現的,宗教是靈魂自救的一種儀式而不是本質。當“瘋女”們在現實規則和男權中心意識的沖突中受到傷害時,她們選擇了逃向超脫于世俗社會之外的神秘文化這方最后的停泊地。徐小斌文本中所呈現的交叉小徑的迷幻花園,神諭的天國,留有佛祖箴言教義的神秘敦煌,釋加牟尼王子頓悟成佛的藍毗尼城……這些具有宗教意識、神話原型喚起了人們一種對遠古的向往,對精神神圣的向往。徐小斌在塵世之中執迷地假想和渴望著女性上帝的蒞臨,以改變“瘋女”現世生存中所遭受的一切。《羽蛇》中那些關于遠古神靈、刺青紋身、耳語預言、轉世再生、心靈感應等的描寫,亦真亦幻,為小說和人物披上了一層神秘的面紗。對此,戴錦華的評價恰到好處:“事實上,無論是刺青、書寫,還是男女性愛,或者蛇的形象,都可以讀解為菲勒斯的文化的象征。羽正是如此,以向男權文化的‘血稅’以贖救自己對男權文化的罪責:弟弟、家庭香火的延承者的謀殺。”[7]羽以為承受了巨大的痛苦就可以埋葬自己的過去,但她并未把自己贖出來,而是一生都背負著沉重的十字架。正如徐小斌自己所說,“在神秘的暈眩背后,是悲哀,是對整個人性、人生的悲哀。”[8]
總之,無論是逃離到僻靜的鄉村,還是遠離世俗的宗教世界,它們都是作為現實世界的對立面而出現的精神載體,與現代文明社會構成了一種張力關系。女作家們在對現代文明帶來的物質對人的精神的異化進行深刻反思的同時,也為遭遇生存困境的“瘋女”們設置了一個虛擬化的精神家園,以求達到靈魂的自救。然而,這畢竟只是一種精神世界的探求,無法實現現實生存世界的拯救,抵達真正的靈魂棲息地,獲得身與心的歸屬與庇護。她們依然在困惑的求索中苦苦追尋她們理想中的精神家園。
參考文獻:
[1]【法】拉康.拉康選集[M].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1,66.
[2]【法】拉康.拉康選集[M].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1,295.
[3]西蒙·波伏娃.第二性李強選譯[M].北京:西苑出版社1986,121.
[4]戴錦華.陳染——個人和女性的書寫[J].當代作家評論,1996,3.
[5]陳染.一封信.選自斷片殘簡[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0,30.
[6]埃萊娜·西蘇.美杜莎的微笑.引自張京媛.當代女性主義文學批評[M].北京大學出版社1992,195.
[7]轉引自王紅旗.徐小斌的精神之旅[J].中國婦女報·讀書時代.2001,12.
[8]徐小斌.遇難航程中的饗宴[J].文學自由談.1997,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