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川地處長安城南,原名后寬川,因漢初臣樊噲封地于此而改此名。它北臨古都,南依終南,西接戶縣,東靠少陵、神禾諸原。元人李好文《長安志圖》贊美其“仰終南之云物,俯潏水之清湍,喬木隱天,修竹蔽日,真天下之奇處,關中之絕景也”。而“循原麓而西,青林連天,蔚然深秀。層巖曲岫,時有妙區”,“恍入江南水村圖畫中”(傅增湘《秦游日錄》)。即使是民國十八年(1929年)關中大旱,這里的人們“夏天在湯河南岸的稻地里,收割過青稞;秋天,他們又從湯河上上下下的許多獨木橋上,一擔一擔挑過來沉甸甸的稻捆子”(《創業史》題敘)。

同時,樊川古鎮林立,有著名的杜曲、王曲、細柳、斗門、子午、北張、太乙、引鎮等八大鎮。西安人又稱說這里是自己的后花園,啟動了旨在“保一山碧綠,護八水長流”的秦嶺生態保護工程。探索一下這些古鎮的設置與地勢、史跡之間的關系,對于了解長安城南的地域文化,建設好西安人的精神家園,將大有裨益。

獨特地勢與歷史遺跡

根據文化生態學的原理,地理形勢是文化產生的首要因素。樊川地理的優勢,衍生出悠久的地域文化。

早在五六千年前,這里即成為人類的繁息之地,近代考古發掘出大量新石器時代的文化遺址,王曲的北堡寨、南堡寨、藏家莊方圓5公里范圍內,就曾發現大量陶片、陶器、石器、骨器和蚌器,還發現多處文化堆積。據考古分析,確認北堡寨地下文化層主要是仰韶文化,即新石器時代的彩陶文化。南堡寨地下文化層中所發現的黑而亮的陶器大體上屬于龍山文化,即新石器時代晚期的黑陶文化。藏家莊則發現有周代墓葬。從王曲向東延伸到神禾塬上的北江兆、中江兆村,橫亙于東西的柳溝以及東峪河溝側河岸的土壁上,都可以看到文化層。近年在南五臺所發現的四枚石斧,說明先民們活動的足跡已經延伸到終南山下。

此后,華夏民族在樊川大地不斷演出的文化活劇,當以終南山下的太乙鎮為最。鎮政府駐地四皓村,傳說是秦末漢初“商山四皓”的隱居之地。村南翠華山麓,又是漢武帝祭祀太乙神之處。

四皓村是樊川所留存的為數不多的古村名。商山四皓其人其事,見于《史記·留侯世家》。四皓隱居于太乙鎮之事,則見于皇甫謐《高士傳》和駱元驤《類編長安縣志》及《咸寧縣志》。唐開成二年(873),長安令杜造于南山下五臺留村置寺宇祭廣惠公。五臺留村東距太乙宮鎮數里,廣惠公祠據稱乃漢留侯張良的奉祠。四皓有感于留侯張良的引薦之恩,遂隱居于其奉祠不遠的太乙宮鎮。今其地有四皓村,解放后尚遺存有四皓廟。史跡之悠久,正得益于地勢之便利。

古鎮林立與關防要地

歷代于樊川設鎮,也與這里為長安城南關防要地大有關系。樊川是關中通向陜南、四川、湖北的必經之地。韋曲北接長安,南行10里即到杜曲。再南去10里又到太乙。斗門鎮位于昆明池西岸。王曲鎮南毗五臺鎮,北接韋曲,西與子午、黃良鎮連畔,東越神禾原可到太乙鎮。引鎮、子午和細柳等古鎮,便設置在關防要地上,以屏障京師。

引鎮位于秦嶺北麓終南山下,東毗藍田,南接柞水,地處古長安通往嶺南的湯峪、庫峪、大峪口之間,成為長安東南的關防要地。此地北魏、西魏時屬山北縣,唐代屬萬年縣,舊稱莎城鎮,在今引鎮五堡處曾掘出古城鎮遺跡,地上確實長有莎草。據《舊唐書·昭宗本紀》記載,乾寧二年(895)發生承天門事變,昭宗從長安啟夏門出逃,經樊川華嚴寺至莎城鎮,再至大峪口。此地宋時廢為村落,明初設置右衛所,屯集城防駐軍,保衛省城安全,因首領姓尹,遂稱尹家衛,今鎮西南尚有村名尹村。

引鎮自古至今乃兵家爭奪的重要關隘。西漢末年,劉秀被王莽追趕時,就經過這里進入湯峪而到達河南。唐末黃巢兵敗撤離長安,經由湯峪、庫峪,至引鎮南大峪入山過秦嶺,至今大峪還有一塊石頭,野老說是黃巢當年的試劍石。此后,李自成農民起義軍、太平天國起義軍,也都奪取引鎮而威逼西安。進入現代,紅四方面軍也曾經經由引鎮東南的庫峪口出山,經大峪口、灃峪、祥峪西進。紅二十五軍曾在引鎮鎮壓了當地惡紳。

子午鎮,位于子午峪古棧道北口外。古代秦巴山川阻隔,由關中通往西蜀、荊襄只能憑借棧道。秦末漢初遂北起長安子午峪,南到西鄉子午鎮,在石崖上鑿石孔,插石樁,架木板,修筑棧道,全長七百余里,是關中通向四川、湖北的交通要道。《長安縣志·軍事志》將子午鎮列為軍事要地之首。秦末劉邦即經由子午谷南去漢中,為表示無北還之意以麻痹項羽,沿途便燒掉棧道。后來又明修棧道,暗渡陳倉,回師關中。三國末年,魏國派遣鐘會統兵從斜谷、駱谷,經子午谷進入漢中攻打蜀國。東晉永和年間(345—356),桓溫命司馬勛出子午道伐后秦。清同治年間,太平軍兩出子午峪攻打西安。民國初年,白朗起義軍討伐袁世凱兵敗,退入子午棧道,全軍壯烈犧牲。近代,紅二十五軍曾路過子午鎮。解放戰爭時期,西北野戰軍也是在子午峪口的小五臺全殲蔣胡守軍,長安全境得以解放。

細柳鎮西鄰灃河,南望秦嶺,北接昆明池,地處漢代稱上林苑。據《史記·絳侯周勃世家》記載,漢文帝后元元年(前163),匈奴起兵六萬,侵犯上郡、云中,威脅長安。西漢王朝先后派大軍駐守細柳、霸上、棘門等京畿戰略要地。其中駐守細柳的,是著名將領周亞夫。文帝親自去三地勞軍,先至霸上、棘門,車輦入營毫無阻攔;待走到細柳營前,只見營中旌旗招展,將士刀出鞘,箭上弦,已進入臨戰狀態,先頭衛隊和車輦都被阻擋于營門之外,經侍從帶著文帝符節傳話,表明勞軍之意,才準許車隊緩慢前進。周亞夫頂盔戴甲,手執兵器,以軍禮參拜。文帝嘆曰:“嗟乎,此真將軍矣!曩者霸上、棘門軍,若兒戲耳,其將固可襲而虜也。至于亞夫,可得而犯邪!”稱善者久之。文帝臨死時還告誡太子說:“即有緩急,周亞夫真可任將兵。”后吳楚七國之亂爆發,景帝即任周亞夫為將,統帥大軍,平定了內亂。樊川各處設鎮,多著眼于關防。

河道縱橫與備戰備荒

如果僅僅將樊川看作漢唐人的游覽休憩之地,那是低估了古人的智商。他們關注國計民生,在這里備戰備荒。斗門鎮的昆明池,西漢時既是水軍訓練之地,也是物資轉運之地。

據《漢書·西南夷傳》記載:“天子遣使求身毒布竹,而為昆明所閉,天子欲伐之。越嶲昆明國有 滇池,方三百里,故作昆明池以象之,以習水戰,因名曰昆明池。”漢武帝為了擴大疆域,派司馬相如多次出使云貴,西南各部落紛紛歸附,只有昆明國懷有異志。武帝為征討昆明邊邑,便于元狩三年(公元前120年)征集數萬民工,在長安城西仿照昆明國滇池修鑿昆明池以訓練水軍。《雍錄》謂“旁有二石人,像牛郎織女立于河東西”,即雕刻了牽牛織女石像,佇立于池之東西兩岸,“以象天河”(《關中古語》),又雕刻了一條石鯨,置于池中。

漢代開鑿昆明池,還為解決長安城的用水問題。長安作為首都,人口日增,城區不斷擴大,必須開鑿新的水源,遂通過漕渠、明渠、昆明渠而引滈河、潏河水入昆明池。滈、潏兩河原是投入灃水,一條南北大渠石達堰將這條河水經細柳原,從石匣引流入昆明池。胡三省為《資治通鑒》作注云:“武帝作石達堰,堰水交為池。昆明基高,故下涌激為都城之用。”所謂石達堰,即是引滈、潏河之水流經細柳原的導渠。昆明池前的漕渠是用于漕運的,相當于關中大運河。當時關東各地的糧食和物資,皆經渭河入漕渠運入長安城內。昆明池中的水產養殖還供給于“長安諸陵廟祭祀,余付長安市賣之”(《西京雜記》)。

唐文宗大和年間(827—835),石達堰堵塞廢棄,昆明池水逐漸干涸,變成低洼農田。因陰雨為患,清代時曾修昆明渠導水排澇。據咸寧、長安兩縣續志記載,光緒二十四年(1898)秋,斗門鎮陰雨為災,縣屬西南鄉昆明池故址禹洼、周家莊一帶地勢低洼悉成澤國,當地官員命百姓建渠泄水,凡八十日而竣工。渠長5959丈,深3尺,寬5尺,積土筑1丈寬堤,徹底解決了陰雨排澇問題。

“城南韋杜”其地與其人

探究樊川地域文化,有一個問題頗引人深思:漢唐時代世居于韋曲、杜曲的兩個世家大族,后裔卻不知去向,只留下了這兩個地名,何也?

其地尚在,宣告的是漢唐時代韋杜家族的繁盛。其人不在,又似與當初的繁盛不無關系。韋曲其名最早見于辛氏《三秦記》,地屬杜陵,顯然是在漢宣帝營建杜陵時,韋氏之祖韋玄成以二千石身份得徙杜陵而得名。但韋氏徙杜,居住地是在杜陵邑中,還是陵邑附近?雖不得而知,然據當時奉陵原則看,作為食俸官員的韋氏似應居于邑中。漢末杜陵衰敗,韋氏家族便遷居于杜陵邑西南的韋曲。此后晉室南渡,南北朝對峙,韋氏家族一部分遷居到湖北襄陽,但其主體依然留居于韋曲。直到唐代,韋氏已經在韋曲繁衍成一個很龐大的家族。據《新唐書·宰相世系表》,唐初韋氏分為九大分支,主要的聚居地還在韋曲。據《新舊唐書人名索引》統計,兩《唐書》中記載的韋氏人物,竟有八九百人之眾,才俊迭出,公卿顯宦代不乏人。其聚落“萬株果樹,色雜云霞;千畝竹林,氣含云霧。激樊川而縈碧瀨,浸以成陂;望太乙而鄰少微,森然逼座”,成為“京郊之形勝也”(宋之問《春游宴兵部韋員外韋曲莊序》)。韋安石、韋司馬、韋司戶、韋澳、韋卿、韋嗣立等,都在韋曲建有別業園亭。詩人中,杜甫曾定居于韋曲附近,韋莊也曾在韋曲度過童年和少年時代。

杜曲,也是西漢時杜氏遠祖杜延年以二千石的身份徙入此地而得名。杜氏家族起初可能居于杜陵,西漢亡后遂徙居于杜曲。杜曲有南杜、北杜之分。南杜又名杜固,位于潏水南岸,南倚神禾塬;北杜即杜曲,在潏水北岸,北倚少陵塬,“世傳其地有壯氣,故累世衣冠”(《新唐書·杜正倫傳》)。岐國公杜佑在“城南樊川有佳林亭,卉木幽邃,佑每與公卿讌集其間,廣陳妓樂”,又于“朱坡樊川,頗治亭觀林芿,鑿山股泉,與賓客置酒為樂”(新舊《唐書·杜佑傳》)。其所置莊墅園林最著名者,當屬杜城郊居和瓜洲別業。據杜佑自撰《杜城郊居王處士鑿山引泉記》云,杜城郊居在“杜曲之右,朱坡之陽,路無崎嶇,地復密邇”,居于此地“若處煙霄,頓覺神王。終南之峻嶺,青翠可掬,樊川之清流,逶迤如帶”。時人權德輿《司徒岐公杜城郊居記》則具體描繪了其中之美景云:“見煙霞澄霽之狀,魚鳥飛沉之適,濯于潺湲,風于碧鮮,紅葩火然,素英雪翻,芊眠蔥倩,杳窱回合,含虛籟以四達,溯青輝而交映。”瓜洲別業位于潏水之南岸,其名唐時僅見于許渾《和淮南相公與賓僚同游瓜洲別業》。元人駱天驤考知“潏水南岸,南至瓜洲村,北至朱坡,中為杜家灣,皆杜氏業也”(《類編長安志》卷九《勝游·杜家灣》)。

直到北宋元祐元年(1086),浙右人張禮游覽長安城南,還曾在韋曲會景堂中訪問過韋氏后人韋宗禮,依稀看到尚保留的唐時規制,園中“奇花異卉,中莫不有”,其中還有一對金竹,更是北方地區少見之物。在杜氏園中,他也見到遺留下來的溪柳、巖軒、江閣、圃堂、林館等景致,據說九曲池遺址尚存,七葉樹也比比可見(《游城南記》)。時至今日,在興教寺南少陵原坡下,還留下了東、中、西韋三村的村名。前人記載的杜曲周圍的瓜洲村、朱坡、杜村、杜家灣,作為村名也還延續著。

今日的韋曲、杜曲附近,卻幾乎找不到世居的韋姓和杜姓人家了。漢唐“城南韋杜”的后裔,究竟到哪里去了?聯想到當年的繁盛,大膽假設:古時不許原籍為官而“宦游”往各地;或如唐人俗語所謂“三公后,出死狗”,家族盛極而衰遂流離別處。《紅樓夢》所寫四大家族的衰落,亦可作為旁證。假設需要求證,這倒給陜西社會學界提供了一個值得探討的課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