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多槐樹,卻構不成街景,如穿戴華貴的女人往往顯示不出自己的個性來。每每從這樣的街道穿過,我總會情不自禁地憶起故鄉的槐樹來。

故鄉的槐樹極多,房前屋后,山腳巖邊,井旁澤畔,都有,一簇簇,一片片,彌漫了村莊四野。似乎散漫零亂,卻又井然有序;似乎千篇一律,卻又各具情致。

暮春初夏時,槐樹就長出滿樹濃密的葉,深深淺淺、高高低低地綠著,似乎鋪了天、蓋了地,將一幢幢茅屋瓦舍擁簇在那寬泛溫厚的綠里,隱隱綽綽的,星星點點的,宛若童話中充盈著柔情的小島。無風時,自然是靜靜地沐浴著陽光,賢淑雅靜;而在一早一晚微斜的風里,也輕軟軟地搖,翩躚躚地舞,像極了活潑頑皮的村姑,在碧藍的天宇下,嫵媚婀娜地調笑嬉鬧,衣袂飄飄、眉展唇翕之際,俯仰生姿。

然后,槐花就開放了。那一串串的花穗,其實早就含苞了,只是一直都害羞似的含著,不肯綻放。這時候終于忍不住,撲哧一聲就笑了。剛在葉叢里探出臉來,就飄溢出馥郁的香。隨了風的傳送,那香就仿佛長了翅膀,四處飛動了,濃濃淡淡地,讓人老遠就嗅得著,且直入了心脾肺腑之間。

花是極素樸的,淡藍或淺紫,又細又碎,像極了蠶豆花的繁密。這時節走進槐林中,你永遠也別想弄明白,那些并不粗碩的枝丫怎么會開出那么多花來。摘一穗,再摘一穗,輕握手中,掌心里便滿是微微的柔涼和滑膩。那感受,是再舒適不過的。若還有閑致,剝開花瓣,便會有細嫩、淺黃的花蕊綻出來,送入口中,有淡淡的甜味和微微的清苦。小時候我就吃了不少槐花,每回從林子里出來,都弄得跟采花歸來的蜂一樣。

而真正的蜂,早迷醉于那花的海洋里了。那些脆薄的翅翼,在陽光下,輕輕盈盈地顫動著,在花葉間,忙忙碌碌地游弋著。從這穗到那穗,從這樹到那樹,從這片到那片;花無盡,蜂也不息。田野里,村莊中,便滿是嚶嚶嗡嗡的蜂鳴了,就像在那綠叢里藏著一組龐大的機群。

到花謝蜂去,葉也綠得更稠、更旺了。在那深濃里,卻又垂掛出一串串的莢角來。先是嫩而薄的,漸漸地,就飽滿了,豐盈了。那是莢里結了籽實。據說,那籽實與根、葉一樣,也可以入藥,清熱去火,只不知學名為何。那深濃的綠色里,還有麻雀或斑鳩,甚至喜鵲,嘰喳著,啁啾著,熱熱鬧鬧,雖不清妙典雅,卻是一派別樣的歡樂與祥和。

現在,能看見成片槐樹的機會少之又少了,但對槐樹的印象,反倒更清晰了。感覺里,家鄉那些槐樹,似乎是一直盤根錯節地繞纏在我心中,執拗不息地蔭庇著我,也錐刺著我,使我時時感到幸福的疼痛。也許,這便是所謂的“情結”吧。就像先民們用來記事的繩疙瘩,讓人時時記取著自己生命的根本。